院外面轰轰响,哪知道那是叫那位乡干部听响的,并不会黑灯瞎火上坡去给你耕什么地。我父亲抬头望望,一弯凉月都西下了,露水很重,便重重叹一口气,他娘的,拿俺当猴儿耍哩。
还是有天晚上,我们蛤蟆湾村大喇叭又吆喝说,今晚链轨车到西坡耕地,谁要耕地,马上去等着。也是因为白天排不上号,我父亲听说后,又如此这般拉上化肥,去西坡地里等着耕地。一等等到一弯凉月爬上来,连露水都弄得浑身精湿,这才听见链轨车慢腾腾开过来,雪亮的灯光照的人睁不开眼。我父亲心里一阵欢喜:这下好了,终于能给耕地了。我父亲高兴的太早了。只见链轨车轰隆轰隆开走了,朝村外扬长而去了。事后,我父亲才听人说,链轨车打着上西坡耕地的幌子,虚晃一枪,掉头去给头头的亲戚耕地去了,却让我父亲空欢喜一场。
那年秋耕地,村里有个叫黄婆婆的女人,见快要轮到自己了,赶紧招呼她的憨儿子套上牛车,拉着化肥直奔南坡,把化肥提前撒到地里,怕的是误了耕地。谁知车却来不了。赶紧招呼她的憨儿子前去看个究竟。儿子回来说,链轨车不知道又给哪个皇亲国舅耕地去了。黄婆婆叹口气说,耕就耕吧,反正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就等等吧。谁知这一等,正正等了三天,因为链轨车又坏在地里。三天了,撒到地里的化肥,早就晒干了。黄婆婆一腚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这些王八蛋为啥这么折腾人呀。
我们蛤蟆湾村十年九旱,全村几百口人,种着两千多亩旱薄地,却因为种棉花穷了一辈子。年年种棉花,年年完不成任务,年年挨罚。那年,我父亲担心完不成任务,一下种上五亩棉花。天天背着喷雾器打药,棉铃虫就是打不死,不知道用了假农药。村里有个马老汉,买了瓶跟酱油颜色差不多的久效磷回家准备打棉花,因为与老婆吵嘴,一时想不开,把一瓶久效磷给喝光了。马老汉躺在炕上,闭上眼等死。谁知一觉醒来,马老汉竟然啥事没有。惊喜之余,马老汉马上到卖给他农药的地方,打锣敲鼓送上一面锦旗,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反倒把卖药人弄了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我父亲自然不会喝那个久效磷,认为问题不是出在农药上面,而是人心坏了,黑心烂肠子。人,一旦坏了心肠,什么样的坏事儿干不出来?直到秋后,棉花任务无论如何是完不成的,我父亲还是被罚了款
就这样,我母亲去大姨家住下了。不久,就生下了我,取名麟儿。刚出满月,小王庄的妇女主任小白鞋,就上门打听事儿来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比如,你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都还好吧。孩子出生多长时间了,长得又白又胖,多讨人喜欢呀。一开始,我母亲还认为是街坊邻居来串门儿,等那人一走,大姨就责怪我母亲,不该说实话。我母亲一听那人是小王庄的妇女主任,吓得头都大了,哭的眼泪汪汪的。赶紧托人叫来我父亲,商讨对策。妇女主任得了信儿,还不是去告密,去邀功求赏呀。我父亲恨不得狠狠搧我母亲一个耳光。情况暴露了,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说什么都晚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走,上东北,闯关东去!
说走就走,我父亲和我母亲简单收拾一下,就抱上我,坐上了通往青岛的客车,原本打算在蓝村下车,然后转乘火车去东北。大姨家离蓝村有一百多里,万万没想到,我就死在这条逃亡路上。
客车一路颠簸在乡村土路上,车上是几个面无表情、昏昏欲睡的人。我父亲一遍遍催促着司机,把车开快点儿,弄得司机都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一辆越野吉普车紧紧咬了上来,冲到客车前面,截住了客车。从车上跳下几个人,冲上了客车。为首的,正是我们蛤蟆湾村妇女主任骚狐狸,还有乡计生办的头头,后头还跟着小王庄的妇女主任小白鞋。
“想跑?往哪儿跑去?”骚狐狸冷冷一笑,道“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就是跑到天边,也会把你们抓回来!”勒令我们跟他们回去,接受处罚。
我母亲长这么大,哪见过这种阵势?吓都吓死了,浑身像筛糠,只顾紧紧抱住我,拼命往角落里躲。
为了我,我父亲一个八尺高的大男子,竟然给他们下跪了,声泪俱下:“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求你们高抬贵手,就放过我们吧。”
骚狐狸瞅瞅计生办的头头冷着脸子,一言不发,愈发来劲了,上前去拉我母亲:“现在说啥也没用,走吧,跟我们回去!”我母亲拼命往后躲,我父亲站在中间,加以抵挡。见此情景,骚狐狸更火了,一把拽开我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要夺下我母亲怀里的我,我母亲哪里肯依,一个劲儿地拍打骚狐狸的爪子。这一下,骚狐狸暴跳如雷了,一双罪恶的黑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我没有了哭声,直到我停止呼吸,我的小身子渐渐变得冰凉
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是横下一条死心,在县政府的大门前,拦住县长大人的坐轿鸣冤。县长大人和善地询问了情况,让秘书做了现场笔录,然后安抚我父亲和我母亲,要珍惜身体,不要伤悲,政府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后来,杀人凶手骚狐狸被免职回家,这就是我父亲和我母亲所知道的结果。至于我们蛤蟆湾村的头头被判刑入狱,这是后话。
人死万事休,我死了,死的轻于鸿毛,死的一钱不值,就像秋天的一片落叶,无声无息,融进了泥土。每当北风渐紧、寒气逼人的日子里,我父亲和我母亲就会一路蹒跚着,来到村西的坟地,为我添上几锨新土,烧上一些纸钱,然后听着我父亲一连声地叹气,听着我母亲忍不住地哀哀哭泣,不远处的树上寒鸦声声,让人心中徒生悲凉。我父亲和我母亲未老先衰,双鬓斑白,我不知道,等二老双亲百年之后,有谁会为他们的坟头添上几锨新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