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不知何时压到我身上的一大床厚被下滚出去,卷着一层薄缎被站起来,赤足踏在大红的绒毡毯上,自寝室直接走到一侧相通的书房,那里果然已是笔墨俱备,连纸也整整齐齐地裁开,书翻到昨日看的那一卷,用铜莲纸镇压住两头,书绢平滑光洁,上面没有一丝褶痕。
我这几年无事,只好自己一人默默看书,最爱看的,便是《唐新本草》、《千金要方》等等药书、医书。认真说起来,我前世还曾学过两年医,所学所记虽不多,与这古代的医书一参照,倒也有几样益处,更兼我自小身体不好,也耳濡目染地学了些粗浅药理,因此读起来没什么大碍——便是有些大碍,我之本愿,也不是为了学习这古代医学,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附会的地方,将我所知道的那些粗浅知识,编成一册,这样哪怕我这辈子真交代在这里了,也不算是白穿越了一遭。
从前我并没想过自己能真正为这时代做些什么,也从未认真钻研过这时代的书籍,数年前真正打开医书一看,才发现而今的医学并不似我想象中那样愚昧落后,医药虽常常与炼丹炼金等术连在一起,却早已有了初步的系统分科,与郑博同年而殁的孙思邈甚而深入阐述了许多病症的诱因与病灶所在,血气脏腑寒热虚实等论,细究之下,竟也与我所学的那些骨骼、神经、血管有相似之处。
我为此感到骄傲。
昨日已初初将第一卷人体写完,今日回看一遍,略修了几行,便已到中午——到此时方恨当年读书不认真,不但基本的骨骼肌肉含混不清,连写起文章来也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只好凭借记忆草草画了一张人体结构图来,又比着阿金和我自己的身体一一调整,确定位置,不记得的地方就照着医书捏造几个名字,才勉强成了一卷——阿金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看我,两手比划不停,约莫是对我不吃早饭就跑来书房十分不满。
我对她吐吐舌头,搁下笔,随她穿过小门,走到正堂,见那里已整整齐齐摆满了十二案饭菜,便顺手抄起一只瓷碗、一双银筷,正要去夹离得最近的蒸鲈鱼,却见阿金隔着门对我连连摆手——只是摆手,口中并不敢荷荷作那哑巴之声,见我不懂,一手抬起,剩下一手在衣袖遮掩下不住地向正堂正中指去,我迟疑地转头,看见主座上竟坐了人,因我平日不坐,这座上一直设黄帔遮着,这人又穿着黄色衣衫,不留意看,还看不出。
我讷讷地放下碗,跪到主座前方,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就算知道该说什么,久不说话,也差点忘了如何开口了。
那人看我不动,抬了抬衣袖,淡淡叫我的名字:“太平。”
这一声终于将我关于说话的记忆唤醒,我徐徐伏身下去,吐出该吐的字句:“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上一卷有一章青梅,不过跟剧情的关系没有太大,主要是崔二的心路历程,所以没放在那一卷,想问问大家比较喜欢是放在后面,还是夹在这一卷里涅?感觉如果放在最后,好像大家都快忘了剧情了,但是夹在主线里又有嗷嗷待哺催更的…(咳,总之看留言数量决定吧。
第270章回转
当皇帝果然是比做太后要来得更意气风发,四年不见,母亲不但外貌上不怎么显老,声音也不见喑哑,挟裹帝王之威,说出的话虽慈和依旧,声气却威仪凛然,令人不敢轻视:“四年未见,倒像是养好了些。”
拘在这小院子里,既缺乏运动,一日间又是食水不断,更有那女医生留心起居,恨不能将我一日吃了几样饭、喝了几杯水、屙了几次屎、撒了几回尿、屎尿分量、粪便颜色都整理成册,交与御医,还有御医调养,怎么可能不胖?近来只要低头,无论向哪个部位看,都可见一层薄薄赘肉,肥肥白白,倒是有盛唐气象,穿着衣裳倒也还能遮掩,因此我也没大在意——纵是在意,在这小院子里待着,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的锻炼法子,谁教我从来就只耳闻过那些“核心”“平板”“卷腹”之类的室内动作,却从未练习过呢?我倒是也绕着院子跑过一次步,地方太小,迈不开步子就不说了,阿金几个还以为我疯了,哭天抢地地把我按在床上,外面的人叫来御医,给我开了一堆的药方,迫我喝了一个月的药,自那以后,我就与一切运动隔绝,再加镇日无聊,精神懈怠,到而今已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了。
一不留神,我又零零散散地想了一大堆——这毛病自我不愿同这里的人说话开始,便越来越严重了——回神时候见母亲在望我,赶紧憋出一句:“是陛下恩典。”话说得急了,竟有些断续,声音听在耳中,比方才那声“陛下”更陌生,想一想,觉得这样回答不甚贴切,又补了一句:“吃得很好。”这四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毫无凝滞之感。
母亲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便好。”抬了抬手,见我没反应,便径自起身,走到我跟前:“起来。”
我领会圣意,匆匆站起,抬手扶着她,此刻才见四年的岁月在她与我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长得更高了,不必梳高髻,头顶便已完全越过了母亲的发顶,肩膀处也比母亲的高了半寸,她虽威严依旧,到底也小小地发了福,近看脖子上皮肉有些松弛,只是被重重衣衫遮住了。
早上起得晚,略过了早饭,刚又被母亲打断,这会肚中有些饥饿,跪着时不觉,一走路,便听里面一阵乱响,我尴尬地去看母亲,她如听不到一般,径自走到书房,用手去理我写的医书第一卷,看到那画得极详细的男女体魄,便挑出来细细看了一阵,目光先自女体上一扫,转而落在男体的下部:“这是你画的?”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我甚而怀疑,母亲那里早就有我所写医书的手抄之本,只不过她要装傻,我也只能乖乖回答:“是。”
母亲瞥了我一眼,将两张纸扔在桌上,淡淡笑道:“你说是一意出家,不愿嫁人,倒也未见如何清心寡欲。”
我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愤怒,只是独居久了,愤怒也不知如何表达,嘴张了一阵,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心里有千百个念头,一想到母亲已是皇帝,便全都烟消云散,低了头,轻声道:“那是医书。”
母亲侧头斜了我一眼:“朕知道是医书。”将手臂自我手中横挪出去,连袖子也一并扯走:“睿儿被废,韦欢的家人论罪流放,你独独保下了韦清,此后又向吏部递送手书,署他上州官缺,他自同州回都,你借着阿韦的名头,替他置办宅邸田亩,吩咐门上,但凡是他来,都要小心接待,所有消息,直达你闻,载初元年,郑博才死不久,韦清便留宿你府中,此后又数次登门,往来甚频——你说你伤心郑博之死,要为他终身守节,原来是这等守节之法。”
母亲会查到无生忍头上,我一点也不惊讶,可她疑心无生忍是我的面首,这事着实令我有些啼笑皆非,刚想要解释两句,转过念头,便隐过不提,只将那想了数年的词句,一字一字,缓缓向母亲说明:“敢问而今天下,是武氏的天下,还是阿娘的天下?”
母亲冷笑道:“朕之天下,自然便是武氏之天下,这还用问么?”
我轻轻笑道:“然则武氏之江山,亦是阿娘之江山么?”
母亲眯着眼看我。
她终于如看紧要臣子那般看我了,目光锐利,深藏探究,能被她这样看着的人,不是为她所倚重超擢,便是被她所废黜贬斥,我已是滚刀之肉,斥无可斥,大约是要受她重要了。
我微微躬了身,将两手贴在身前垂着,眉眼微低,将目光锁在母亲的衣摆上——改朝易代,服制也全都变了,帝王常服的颜色较父亲那时候更亮了些,又添了许多暗纹勾花,少了些简朴威严,多了些娇媚华丽:“儿自然可以嫁给武承嗣,或者是诸武中随便一个,只是嫁了以后,儿是从夫,还是从父,还是从母?若有了子嗣,将来是否从子?二郎在藩,三郎尚未长成,阿娘之嫡出子孙凋零至此,而侄辈们平步青云,这是皇帝之威盛,还是皇帝之威衰?以我降之诸武,是弥合两姓,还是损不足而益有余?儿之识见,比圣躬远虑,自然不及,然思其中利害,则窃为阿娘忧心。”
母亲盯着那人体笔画嗤笑一声:“四年之前,你却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