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这样的眼睛,竟更失了做那些事的兴致,半自嘲半玩笑地道:“朕已五十多了,已是同你娘一般的年纪,叫你日日做这样的事,倒是委屈了你。”
她见了郑氏一次,掖庭的风霜已彻底将郑氏变成了一个洗衣老妇,满头花白、满面褶皱、行动迟缓、说话畏缩,不像是婉儿的生母,倒像是祖母似的——仔细算算,年纪上倒也差不离了,可这样算来,她的年纪也早足以做婉儿的祖母。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平常看那些与她同年纪的老妇人,她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窃喜,毕竟她若略加装饰,看着也不过如三十许人,其光彩明艳之处,又是这些人所远不可比,可是郑氏是婉儿的生母,这感觉便微妙起来,想想她与婉儿的年纪,总无端让她生出些年华易逝的感慨,更何况婉儿还与太平处在同样的年纪。
一想到那不知是太不争气,还是过分争气的小女儿,她便觉一阵烦闷,没在意婉儿回答了些什么,只自顾自地问:“如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女娘们,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会在暗地里嫌弃我们这些老妇人罗唣、拖延、老丑、不明事理?——不要怕,只管说。”
婉儿抿了抿嘴,道:“妾不知旁人怎样,在妾心中,如陛下这般年纪,正是久历世事,阅尽沧桑的时候,为人处事,都已自有一套道理,非妾等可比。至于老丑、拖延、不明事理,那更是没有的事,如陛下,如妾的阿娘,都是利落明理的妇人,阿娘虽略显老态,于老妇人中却也是美貌,陛下更是端庄雍容,非凡辈可比。”
她哦了一声,挑眉道:“朕听说你阿娘来都的头一天,便将你骂哭了,近来又常常当众挑剔你的不是,你不嫌弃她?”
小东西知道自己消息灵通,竟没甚大慌张之色,嘴角一勾,自然露出笑来:“不怕陛下笑,阿娘到了这样的年纪,脾气多少有些暴躁,且妾在外虽不甚生事,在阿娘面前,却不知怎地,总有些淘气,惹得阿娘心头不快了,拍案大骂也有,罚在地上跪着骂也有,有时拿起木梭打两下都说不准。可阿娘再是恼怒,到底还是疼惜妾这一个女儿,妾虽是淘气,心里也知阿娘是为妾好,所以虽是见面便有些口角,到最后却总是两下相安。”
她浅浅一笑,道:“是么?你与你阿娘情分倒好。”
婉儿分明察觉了她的心事,立刻便顺口接了下去:“亲母女两个,又是独生的女儿,情分怎能不好?譬如长乐公主这样倔强,陛下还不是派人一日数次地去看着,最后又赐医赐药,百般照拂?”——这小东西近一两年来不但于她所交代的事上更勤,在揣摩她心意这事上也更精进了,知道她想要下台的梯子,自己便抛出梯子,而今她既登基,说不定可以命这小娘子再多担些责任,不必再是厘清礼仪文书、代做诗词、誊抄旨意、拟些无关紧要的令旨了。
她微微垂了眼,心中明明有几分欣喜,却故意装出不悦地模样,蹙眉道:“她若是有你一半的孝顺懂事便好了。可惜你都能体贴朕之心意,她却是分毫不知。”
婉儿下了榻,端正地跪在地上,正声道:“如妾的阿娘与妾之间,也非事事和乐,妾年少不懂事时常惹阿娘生气,被阿娘斥责还不服气,然而但经阿娘细心开解,或是过一二年时光,便总能明白当初自己的错处,更体阿娘之慈心,母女之情,亦因此而愈深。妾以为陛下与公主之间,与妾的阿娘与妾之间,虽有云泥之别,然人情总是一致。陛□□念公主,遇事思想周全,事事、处处以务实为先,而公主年少,总有冲动不懂事处,且又天生体弱。倘若母女僵持,一任倔强,如今公主人在病中、神思昏沉,只知一意任性、无暇思过,纵是因此获咎,也是不明不白,心中反倒更怨陛下。且公主绝食已有五日,心疾发作亦有两日,虽是经陛下旨意,强灌医药饮食,续下性命,难保没有万一——若有万一,恐怕既伤公主之身,又妨陛下慈母苦心。陛下若能先行转圆,缓加教导,假以时日,公主必能明白陛下苦心,到时母慈子孝,又是一派和乐光景。汉武梁武,厉行苛责,致有思子之悔,愿陛下思之。”
她微微笑:“既如此,倒是你说得是,便由你去传旨,让太平在掖庭宫中待着,好生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269章陛下
又是一年秋日,今年的秋天似比过去几年略冷一些,我这样说,倒不是真的感受到了秋日寒意,而是因为才到九月初,阿金便已经一日三趟地向屋中更盆添炭,叫她不要罢,她便露出一脸惶恐的模样,不住地向门外比划,和这哑巴说道理又说不清,只好任她将屋子熏得暖洋洋的,热得我在屋中只能穿单衫,夜里几乎不肯盖被。
阿金是母亲派给我的贴身侍儿,总管起居,还有四人,也是哑巴,一个管茶水点心及一切吃食,一个管灯火等事,一个值书房,一个随时轮替——这是我所住的内院的人手。
在我所去不了的外院里,还有一个女医生、一个药童、一个花童、一个管首饰衣裳的老妇、四个洒扫的内侍、八个勇力妇人、两个通报传达的内侍,此外还有一位严姓中官,官居掖庭丞——不过除了那女医生外,其他人几乎都不与我说话,便是那医生,也不过每日早晚来看一遍我的脸色,每三日侍御医来为我诊脉时站在帘帷内代御医检查我身上各处,我有什么没回答到的地方,她便一并替我答了,不管我想不想让御医知道。
最早的时候,我还有些不悦,要出言说他们几句,后来被他们左一句“奉旨意”,右一句“奉进止”给打回来,兼之久而无人闲聊,有些寂寞,便也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聊上一聊,再后来,我发现这些闲聊的句子都会被一五一十地记下,送呈母亲御览,便再不愿多说,他们问我,我就说“无事”,不问,我就自动自发地站在里面,乖乖地让这女医生将我从上到下看一遍,匆匆将那位御医打发了事——我竟忘了,这院子里除了那么些侍奉的人手,还有一位女史,下掌着两个宫教博士,这两个博士唯一的职责并不是在内书堂教书育人,而是在我这里待着,将我的一言一行全部记录下来,每日一编,汇到女史那里,那位女史再造了册,每五日一呈母亲。
这样的日子,我已过了四年了。四年中,除了不许出门、没人说话、与外面不通消息之外,我的一应供奉,都还与以前一模一样。四时衣裳,早一二月便送到门口,少时十二、多时二三十身不等;当季新果,上至樱桃、荔枝、寒瓜,下至甘蔗、秋梨、桃李,无不是虽时而至;膳食饮馔,皆由供奉母亲的小厨房直接送达,一日五餐;果盘、点心、小食,自我起身至入睡,每半个时辰换一次,若不合口味,到门口叫一声,通传的内侍自去膳房索要;书籍笔墨虽是要出声索取,然而自从我养成每日习字的习惯后,书房的砚台便从未空过;除去这些,节令赏赐、四季珍玩也是有的,只不过我用不了,每次有人来宣赏,便将物件存在外院,归掌首饰的那个一起管了,视时节拿到屋中更换,由不得我的心意。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藉着这样的寂寞来消磨我,令我不得不听从于她。这样的寂寞的确比简单的禁闭更加难熬:身边的人不是哑巴,便是不敢与我说话;来传令的言辞含糊,只说“赐某物”,从不说是因何事、何节、何庆,只能任我自己揣测;内外全不通消息,连母亲登基之事,还是因在万寿殿时,母亲想动摇我,故意派人漏的话——人人都知道她要登基,却不知这一日来得那样早,都以为至少还有十日、二十日,忽然提前,则我在殿中顽抗之时,母亲却是志得意满地在外处置各种登基事宜,既没心情也没闲空理睬我,我的顽抗自然便显得不那么有用了,可惜我已决定做这样的豪赌,无论成与不成,筹码已下,后悔不得——那之后我再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谁死了,谁活着,谁得宠,谁失势…都像是与我无关,我所有的,只有这样一片小小的天地;没有人来看望我,往来的人在外院更外便被金吾卫拦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若是高声喊叫,唯一能听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回声;这里甚至寂寞到连电视剧中常有的虎落平阳的情节都没有,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尽忠职守,勠力守护我的健康与尊严,就好像现在,明明只是一点点小寒冷,明明改时的诏令都还未下,阿金却已在屋子里摆上四个炭盆,唯恐我受风着凉。
一想到她等下多半还会拿姜替我推拿泡脚,我便忍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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