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老山前线。黎明时分，还是密集的炮火，飓风般倾泻在我们连坚守的这个小小的山头上，山头一下子就被削去了半个脸，到处是乱石，暴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面孔。

    我揉揉眼睛，努力睁开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战友的尸体。环顾四周，还是看见了这里那里到处是被炮弹炸飞了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像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一阵极度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

    天哪，整整一个连，120条活生生的生命呢，就这样消失了？完了，完了，这辈子就这么毁了。我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天空默不作语。我捂着脸，绝望地哭了。

    凄厉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惊动了一个人。谁呀？我们连长！我喜出望外，啊呀，我们连长还没死，就在我不远处呢。我拍拍身上的手枪还在，急忙起身，趔趔趄趄跑过去，扑在连长怀里，失声大哭。连长，我们完了，我们完了啊！

    我发现，连长腿上负了伤，鲜血直流，动弹不得。我急忙从死尸身上撕了一块布条，流着泪给连长包扎。

    连长拍拍腰间枪套上的尘土，望一眼惨烈的现场，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儿，重重叹口气，这才挥一挥手，说：“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况且，我们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我们跟部队失去了联系，眼下，迫在眉睫的，是需要找到部队，迅速归队。”

    “不，连长，我们120个人，就剩下我们俩了，再不跑，等敌人的搜山队来了，我们就要被俘，就要往死里折腾，那就全完啦！”

    “不行，部队还没找到，我们不能当逃兵！”连长向我投来一双严厉的目光。连长的一双眸子，就像刀子一样，盯了我足足能有半分钟。我胆怯了，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抓着连长的手，泣不成声地说：“你不走我走，连长，我家里还有没结婚的媳妇，还有80岁的老娘，这些你都知道的，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你敢！”连长一甩手，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你是连队的通信员，必须听我的命令。你要敢逃跑，敢违抗命令，老子就先打死你！”

    “好哇，你敢打我！”我一时火起，红了眼，狠下心来跟连长拼命。我们俩就这样滚了起来，从山上打到山下。我俩打的鼻青眼肿，精疲力竭，加上饥饿难忍，我再不想耗下去了，一把掏出手枪，指着连长，冷着脸说：“你放不放我？不然我先打死你！”

    “你打，你打呀！”连长拍着胸口，大骂起来：“今天你要不开枪，你就不是你娘养的！”

    我两腿开始颤抖起来，手开始哆嗦了，但还是硬是闭着眼睛，一咬牙，向连长开了枪，一口气打光了子弹。

    我看着连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撒腿就跑。

    谁知，我刚跑出没多远，身后响起两声枪响。我只觉得右腿一热，伸手一摸，热乎乎的，全是血。腿断了，还是保命要紧呀。我还是一瘸一拐不要命地向一片树林子跑去

    我回国了，立功了，成了人们拥戴的英雄，自然也享受起了残废军人的优厚待遇，还被当地政府安排进了一家工厂看大门。当然，这一切，都得靠我编排故事，编的天衣无缝。比如我们全连都打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是死尸堆救了我。比如我被敌人的炮火打断了腿，坚持不下火线

    这样悠哉游哉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一年后的一天，我被叫进了厂长办公室。在办公室，我看到了一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的眼睛。那双眸子直直地逼视着我，威严、锐利，简直就像两把刀子一样，直刺向我的内心深处。我就像是虚脱了似的，身上出汗了，胆怯了，心咚咚跳起来，腿一软“扑通”一下瘫在地上。

    这是在做梦吗？不不，可分明又是活生生的现实。

    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哇。那天，为了保命，我跟连长翻了脸，打倒了他，以为他活不了了，跑了。谁知道，连长并没有死，倒是很快被敌人的搜山队搜到了，被抓走了，当了俘虏。后来，在敌我双方交换战俘时，连长得以顺利回国了。连长重返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政委报告了战地情况，当然我成了一个人人不齿的、还被连长打断了腿的逃兵。

    一切真相大白。在如来佛祖的火眼金睛中，摇身一变成美女的一只只蜘蛛精也好，狐狸精也罢，到头来，统统都现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