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地让他替我选人:郑氏子弟不谈,我已故的乳母杨氏有一子,今年已二十有二,读书已有十年,据柳厚德说,文辞尚有可看之处,无生忍去岁被选去了同州,今年天官有缺,倒可以让他试着考一考书判拔萃,若是中了,便补到吏部,正好做郑博的掾曹,武承嗣托到我这里的有三人,一人是母亲幼年乳母之孙,一人是外祖父的族孙,一人是外祖母的远房内侄,这三人与其说是他托我的,不如说是母亲嘱咐下来的,只不过事体太小,不值当母亲留心罢了,不过母亲身边事再小,到了下面,也就是天大的大事,自然不可轻慢,我也就将这些名字都一一记住,想着字纸传信,终究不变,便回家一趟,与郑博细细商量。
这一商量,方知此事看似简单,内中牵涉,却比我所想还深——越近考试,来请托的人便越多,一次恩科取士惯例不过十余人,递到郑博这里的名字却有二十余个:千金公主与新安公主各荐了一人,许王叔荐了一人,裴炎荐了二人,高延福一人,韦团儿二人——这些是专有人引荐的;此外尚有刘仁轨之从子,刘祎之之族弟,以及几位略有些名气的经学大家的弟子持帖自荐,郑氏子弟去年录了不少,今年又有族中亲长来请——这些人虽不及上面专有人引荐的来头大,却又不少有真才实学的,倘若一体黜落,却是于心不忍。
我而今始知母亲任命郑博时所嘱咐的那句“兹事体大,慎思诸端”的意思,权衡再四,终是将杨娘子的儿子与外祖父和外祖母那两个远房亲戚给划去,又将投卷行次之事全数交给郑博,总算把我这边引荐的减为二人,余下的事则一股脑地交给郑博,横竖他有许多老资历的僚佐,还有郑氏族人相助,肯定比我这“无知妇人”懂得更多,郑博对我放手此事倒有几分高兴,一日日地只往他大哥那里跑,多的话一句也不与我说。
二月中母亲既已在宗亲面前行过射礼,三月三的大射便也顺理成章地由她主持。这次母亲显得十分谦和,穿衣佩饰,比太后的应有仪制还略有不及,行礼时虚中位遥尊先帝,自己只一直立在右侧,然而文武百官舞蹈朝拜、山呼万岁之时,她毕竟也毫无愧色地代先帝和李旦受了——我这女流之辈无缘参与国家大射,对此事的热情便也到此为止,所更关心的还是恩科。
亏得我没为取士人选大费脑筋,临近榜下时,母亲忽然下诏,将取士人数定在五十,参考的总共不过百人,这便是几乎选了一半的人,不但请托之人人人能中,连那无权无势的寒门士子,亦是欢欣鼓舞,而且凡是选中又未补员的,都给了拾遗、给事中等官,倒白费了郑博一番权衡轻重的心。
取士如此之多,无生忍自然顺利地考过了书判拔萃,我替他小小递了一话,将他调回京中,选在吏部,又假托阿欢之名,替他在城内买了一处小宅,里外不过三间,地甚狭小,胜在离省中与我这都近,又赠了五十亩中田给他,而今一户之中,成丁授田,亦有二三十亩,五十亩中田,在他这流内品官,不过供给口舌而已,他受得无愧,我给得也不打眼,倒是两相便宜。
春日里除去恩科与射礼两件大事,倒没生别的波澜。母亲因要市恩,接连不断地颁赐大臣、宗亲,亦提拔了不少寒门,其中尤以诸武所引荐为多。自去岁以来,五六品之官颇有些受弹劾的,宗亲之中,则是许多仗着身份恣行不法的远支旁系受了教训——也不过是夺爵、去官、杖责、流放——尚未有一家一门遭受牵连的,不过今年入了夏以后,便渐渐有些更严重的罪名报上来,所牵涉之人,也从远支宗亲,蔓延到了近支宗室上,流言在夏日燥热的空气中涌动,随着热流蔓到每一家每一户,就连宫中的气氛也渐渐诡异起来,空气中处处都流淌着不安的气息,可是明面上却又是一团和气,宰相、宗室与外戚之间和睦友好、安定团结,一如前世在老师们监控下的幼儿园午休。
到天最热的时候,终于有人先忍不住了——侍御史周兴上疏,说齐王李明谋反。
第221章青梅(四)
夏日的雨总是突然又短促,随着乌云气势汹汹地来,又随着云朵乌糟糟一片地去,来时云雷翻滚、天地变色,似天帝降怒、天兵摧城,去后却是云天如洗、风气清朗,若非地上青苔湿滑,屋檐和竹节上的水如连珠般串串滚落,几乎看不出下过一场大雨。
崔明德踩着木屐踏下台阶,到最后一级时停住脚,弯下腰,拨开矮木,检视阶下那一丛兰花。
这丛夏兰前几日才绽了蕊,而今被雨水一打,花瓣十停中已去了七停,余下的花瓣儿也是无精打采地垂着,随着细长的叶子匍匐在地,然而一俟崔明德将茎叶扶正、甩去雨水,这夏兰便又抖擞起来,花叶重回□□,花朵亦清新如初绽时。
崔明德看着这丛兰花,嘴角轻扯,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来,只是她素性甚谨,便是笑时,看着也如不笑一般,倒是秀奴自幼随她长大,知道她的性情,见她甚是愉悦,在旁问了一句:“雨停了,叫她们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收拾收拾罢。”
崔明德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木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花木不过略受摧损,并无大碍,又听雨后风吹木铎之声,琳琳不绝,神情便更是愉悦,唤人取来琴具,才坐在廊上拨一两声,听门口道:“独孤校尉来了。”便骤然停了手,刚要说“不见”,想到才下过雨,抬眼去看秀奴,秀奴走到院门向外一看,蹑手蹑脚地回来:“打着伞,周身都湿了。”
崔明德颦蹙眉头,道:“请进。”方见小宫人引独孤绍进来——天已热得很了,她却还穿着铁甲,外罩一件浅色帛衣,束着已被雨浇透的大红披风,一手按刀,一手打伞,进来时将伞交给宫人,冒着泥踩到廊下,除去披风、皮靴,两只皮靴里都灌满了泥水,靴子里原本细白的罗袜早已被染成黄褐色,独孤绍看见自己的袜子,露出些许歉意,忙要去脱,解到一半,又迟疑起来,崔明德知道她的顾虑,反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双自己的袜子,扔在独孤绍身边:“进来更衣。”
独孤绍面上一喜,忙忙地将自己的袜子换了,穿上崔明德的,面上笑嘻嘻地道:“不是故意要来叨扰你,只是实在是湿透了,又没带换洗的衣裳,湿漉漉的在御前显得不恭敬,上阳宫里又没熟人,除了你…”走到里间,忽地又顿住脚——虽除了鞋袜,那铁甲边缘却还在滴水,一路滴过来,沾湿了地面。
崔明德叹了口气,道:“金吾不是有值宿的班衙?怎么不在那里放几身衣服?”命人取来衣裳,丢在独孤绍面前,这厮虽是许久未见,却还自来熟地就当她的面解开帛衣,除去铁甲,崔明德被她唬得一跳,蹙眉道:“到里面去换!”
独孤绍像是才想起来,抱了衣裳,三两步走到里间,迅速地脱起衣裳,她在皮褶袴下还穿了一层粗布袴奴,崔明德不自觉地走近一步,仔细看了一眼,眉头蹙得愈紧:“你日子到了?”
独孤绍低头一看,笑道:“第五日了,没什么紧要。”两三下脱去衣裳,上下身皆有几处疤痕,崔明德看得微觉刺眼,不觉又凑近一步,指着她臂上一条新疤,刚要问话,到底忍住,将头一转,弯腰把湿衣裳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半晌才道:“实在不然,可以如我们一般,求太后在宫中赐一间廊庑,入值时就在这里歇息,里面放些换洗的衣裳,亦得一二宫人服侍,你虽在金吾卫下,毕竟是太后亲骑,又是女流,住在宫中,不碍事的。”
独孤绍道:“事倒是不大,只是木兰骑中半数都是女人,个个都是这样过的,独我一个这样娇气,叫她们看了怎么想?若叫她们个个都住进宫来,又叫那些金吾怎么想?既是行军,自然以军法从事,不得有差。”
崔明德凝视着她,这小娘子原本肌肤雪白,而今却彻底晒成了黄褐色,以前她两个总爱在外跑,晒得再黑,在家中略微一养,便又回去了,尤其是独孤绍,可自去年十月以来,独孤绍就再也没白过,身上疤痕渐多,不再是孩提时追逐打闹留下的小痕迹,而是真刀真□□出的军汉伤疤,她的身子也粗壮了,手脚上满是老茧,不是弹琴、写字、打猎勒出来的老茧,是一枪一棒、风里来雨里去磨出来的粗茧。
崔明德知道独孤绍现在很快乐,她儿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带兵打仗,打小随父亲在军中窜来跑去,笔还提不起的时候已先摸了刀,念书时别的都不行,唯有兵书、策法,一听就停不下来——崔明德不知自己是怎么与她亲近上的,最初她们不过是同一位女先生所教的十数位女弟子中的两个罢了,后来,似乎是因崔明德小小年纪就成为了那群女学生中最优异的一个,而独孤绍却是其中最顽劣的,而她们又恰是无血缘的表姊妹,所以独孤绍的父亲就托到了崔明德的祖父头上,那时两家关系还近,于是理所当然地,崔明德就开始照顾独孤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