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斟酌道:“刚才所议,大体是四类。一类农耕水利,有京畿、西京、同蒲等州各请修水渠,大小计有十余条,有请修运河,有纳粮、免税事,一类礼仪祭祀,主要是西京太庙事与文水祠堂事,一类官职迁转,扬、益、荆三州刺史与广州都督出缺,并京中六品以上官员补转,荫官补员,勋官定俸,刑赏嘉奖,一类是边疆事,所议似是屯田?”
母亲伸手示意我扶着她:“你记性倒好。”
我道:“是记下来的。”袖出方才用纸笔做的笔记,交给她看——前世在大学混了两年,别的都马马虎虎,唯独这记笔记、划重点的功夫精深得很,母亲从我手中接过纸札,边走边看,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看着我笑:“你这笔头功夫,不去做起居官倒可惜了。”
我笑道:“阿娘若愿意,儿就日日陪在阿娘身边,将阿娘一切伟绩都付诸纸笔,编纂《武太后实录》,以为子孙表率。”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母亲微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嘴上却道:“胡白,罚你抄一本《一切道经》,供给你阿耶——以后不许将我们所议之事写下来,也不许对外面人说。”随手将我所记笔记撕掉,交在婉儿手里:“烧了。”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将眼四面一望,母亲会意,指着身边侍奉的四五人道:“这些人都是你娘的跟前人,不会随意泄露,你只自己留意不要叫人知道就是。”说到后来,语声微厉:“泄露了,吃亏的是你。”
我忙敛容受教,随母亲走到厅中,候宫人内侍摆饭,母亲面前摆的都是素菜,我的案上却有荤有素,我便迟疑不敢下箸,母亲瞥见,向我道:“本想让你陪我吃几日素斋净净,念你近来体弱,且宽纵你几日,等好了,过来陪我一道持斋。”
我对这宗教神怪之事颇不以为然,碍着母亲,只能低头称是,刚要去夹那烤得焦黄流油的牛肉,抬眼见了母亲,便只倒了一碗酸笋火腿汤泡在饭里,多洒胡椒,热乎乎地将胃填饱,母亲显然是不喜我这粗糙吃法,瞥我一眼,道:“这是什么新吃法,她们平时就这么打发你吃饭?”
我笑道:“近来颇觉脾胃虚弱,不喜那些大荤大油的菜,用汤就饭倒好。”
母亲方不多言,我与她用过一餐,将昨夜所见不解处一一拿来问她,母亲在我面上倒还耐心,答了几句才要打发我走,却又有李旦、庐陵王妃等来问起居。
我听见阿欢来,那是再不肯走的,怕母亲未必肯见阿欢,就缠着她道:“天气甚好,阿娘想去湖上荡舟么?多叫几人,我们掷骰子饮春,打双陆。”
母亲午后恰是无事,便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当下便叫了阿欢,又命人将几个素日常在御前奉承的女官,并李彬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叫来应承——我此刻才想起李彬的长子李德、次子李友都已满了十岁,可以出阁了,等他们来时特地打量几眼,却见两人都还做童子打扮,言行举止间都颇有几分畏缩,见了母亲,更是战战兢兢,母亲也不甚待见他们,一路只与我和几个女官说话,登舟时方笑了笑,道:“果然春光甚好,让教坊再划一只船来,我们隔着船看他们演百戏。”
高延福笑道:“教坊新排了水嬉之戏,太后要看么?”
母亲看我,我不常见水嬉,便点头,有人将话传出去,接着便再划了一艘大船,教坊中人在船舱内演奏丝竹,演百戏的则在甲板上耍了几次滑稽,等靠近了,方听鼓乐齐鸣,声甚喧闹,有一男一女出来,先向我们行礼唱名,颂太后千秋万寿后,又听乐声一转,原来正戏开始:这船上有杆,杆上却不挂帆、旗,只荡着一根长绳,这一男一女走到杆前,男子托女子上去,沿着绳子爬了一阵,时而停下向外做跳跃状,时而又优雅一动,等到了上面,将绳拿在手上,甩了几个漂亮的绳花,那男子假作惶急,在下面左捞右舞,几次后方抓住绳尾,又沿着绳子上爬,那女子作出不愿的模样,百般阻挠,一会将绳子甩动,连那男子也挂在绳上无根浮萍似的荡悠,叫人十分悬心,一会又自上而下地扔许多飞刀、木刺等物,那男子则手忙脚乱地避开,虽知是假,依旧让我们心跳不已,如是者数次,那男子终于排除万难,接近顶端,女子便抛弃绳索,与他徒手相拼——那杆甚高,又在船上随波而动,晃晃悠悠,看着吓人,上面只那么一点地方,又挤着两人,还在互相缠斗,忽地一人被推倒,顺着绳索倒着滑下去,最后一腿夹在绳末,头几乎垂到甲板,堪堪卡住,另一人却在上面卷着绳索摇摆,将一条绳带一个人如荡秋千一般在水面上下飞荡,那绳上之人却怎么也不掉下去,晃了几次,突然一手抓住旗杆,如猿猴般灵巧地攀了上去,反手把上面的人一推,那人一笑,自顶上扑通一下跃进了水里,我看得揪心,手不自觉地捏紧,却马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回头一看,只见阿欢对我一笑,轻声道:“你一向胆小体虚,若看了害怕,就不要看了。”
我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刚要反驳,母亲却听见了她的话,转头看了她一眼,将我的手牵在怀里,笑着道:“听你阿嫂的,若真害怕,就不要看了。”又向高延福道:“这等嬉戏,稍有不慎,便杀伤人命,日后不要再排了。”
高延福听了,就向旁边传话,那边水里的人只能起来,两人一道向母亲谢恩。这一艘船上的人口中虽盛赞母亲之仁慈爱民,其实心里都还想看,见换了寻常百戏、角抵等目,都是兴致怏怏,好在母亲也懒得待在外面,领我们进了船舱,各开了几局双陆、樗蒲,看我们这些小辈耍着玩。
我和阿欢占着一局樗蒲,趁着我们两个换手时嗔怪道:“怎么当着人这么亲近?叫人见了,不说我们两个要好,倒觉得我和睿哥有什么——我不是不愿与他瓜葛,只是怕这样反倒带累他和你。”
阿欢道:“他是你同母所出的嫡亲兄长,我又与你同住过两年,你与我亲近些,谁又能说什么?以你的性子,与我不来往了,才惹人疑窦罢。”
我细细一想,竟觉大是在理,前几日心头那点隐忧一下便去了,对她一笑,道:“还是阿嫂厉害。”
她随手一掷,掷出个“卢”来,低头看了眼局中便抬头对我笑:“那是自然——你输了,拿钱来。”
作者有话要说:查资料查的有点晚…明天补注释,晚安_(:∠)_~
第220章恩科
郑博去了趟文水,回来便升了官——品级还是不变,却转去了吏部,成了前行郎中,恰逢考功丁忧,母亲又新开恩科,便将他擢为考功员外郎,主持此次恩科。
科举之制自隋而始,至今尚不到百年,历时既短,取士又少,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勋门权贵,多半还是靠门荫为主,还未如前世的电视剧中所演的那么重要,其主考亦不过是个五品的考功员外郎,然而科举毕竟是取官入仕之正途,又得太宗、高宗与母亲的大力推行,寒门名子,勋贵后进,无不以科举入仕为荣,故尔其中牵涉既广,影响亦大,倘若真以区区五品为主考,往往难以压服这些倨傲自负的士子,父亲在时,便发生过举子被考官黜落,到天津桥上飞书诽谤的事,那人虽被巡街金吾及时发现,未将事情闹大,朝中对考功员外郎的人选却从此慎重了许多,所用不是文坛领袖、经学耆老,就是高官大品、宗室勋戚,概以论之,便是要么有背景,要么有才干。郑博年纪虽轻,却是经学名门郑氏之子,家学渊源、师承名家,母、妻又都是公主,以他来充任考功员外郎,却最是合适不过——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的面上。
我对郑博的官职不是特别关心,毕竟只要他还是我的驸马,母亲就自然亏待不了他,然而考功之事,却着实令我好奇。说来我穿越到大唐已有十几年了,历史名人遇见的倒是不少,诗人文人却不多见,郑博若是主管恩科,我宅中一定少不了投卷行次的士子,不知里面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连我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一想到李白、杜甫之类的大诗人,也可能会参加此次恩科,甚至投卷到我的门中,我竟隐隐地有些兴奋起来,早早地叫人吩咐门上,无论是谁,只要是读书人到家,务必客气接待,尤其将我所熟悉的几个名字,也不管年纪年代,反正只要是我记得的唐朝诗人,全都写给柳厚德与宋佛佑,命他们看见了便通知我,如此我虽不能写诗作文,能和历史上这些名人见个面,也颇觉此生不虚。
除去亲身参与历史的兴奋感,我对此次恩科还怀了不少私心——从前我虽也可向天官递话,推荐些自己的人手,毕竟还要遮掩些,如今郑博主考,我却可以正大光明地让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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