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这笑里蕴涵着太多的隐忍,太多的承担。也可从中看到,教室,已足以让她心旷神怡。
她说:“大多数人都会对我们好奇的。其实,我们跟你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大家都是一样的。”她停了一下,又说:“只有一点点不一样,我们是隔着玻璃看生活。”
“隔着玻璃看生活?什么意思啊?还望大师指点。”我笑道。
“迷时师度,悟时自度。”这次她没有笑,虽然我想逗笑她。
关于玻璃之说,当时我是懵懂的,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才少许悟出道理一二。宗教就像一面纯净的玻璃,让人们隔着它来看世界,这个世界是远离的,是从容旷远的,是封锁原我的。它在遮蔽我们的灵魂时,不让心灵孤独地在旷野里栉风沐雨的同时,又不让灵魂感觉到阳光的抚慰,不让人听见种子在夜里迸发苗芽的吼声,不让灵魂看见花朵在野地的美姿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曲解了常宽。
“你写作,是写小说还是写诗歌?”她问我。
我说,我写诗歌多于写小说。
“我喜欢诗歌。”她定定地看着我,说:“诗歌的心肠,是将泪水化为音乐,将痛苦化为宽容,心中有诗的人,是以一种慈悲的心肠宽容生活,便能得到一种心智上的超越,一种抛弃了患得患失的胸襟。诗人的境界就是佛家的境界。”
我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对比,甚感新奇。我问:“你是喜欢古诗还是现代诗呢?”
“当然是古诗了,我对现代诗没有感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然后又说:“你看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得多好啊!”
我说:“人们在看风景时,往往看见了自己,诗人是以自我为中心,一花一草皆有我,这似乎跟佛家教诲不相符。菩提本无树么!”我这是在卖弄了。
不料,只见常宽双手和十,一声“阿弥陀佛”说道:“您大智大慧大觉,您前世一定是一位悟性极高的禅师。我不如您。”
我说:“常宽师,我们都是年轻人,都读了书,我想提个问题:你相信生死轮回和灵魂不灭的说法吗?”这话说完,我担心她会生气。
谁知她微微一点头,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叫李源的人,他和惠林寺的圆泽禅师是好朋友,他们相约去四川青城山和峨嵋山游玩。圆泽想走陆路,李源想走水路,圆泽就依从了李源。到了南浦,船靠岸,圆泽看见一位正在河边取水的妇人,流下了眼泪,说,我不想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就是因为我不肯来见她,所以她怀孕三年未生。三天后,你来她家见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你来杭州天竺寺外,我一定和你见面。”
这是苏东坡的僧圆泽传中的故事。我就接着说了下去:“三天后圆泽就死了。李源去那妇人家,婴儿看见他就笑。十三年后,李源来到天竺寺外,忽然听到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是过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已不谈赏月吟风的往事;惭愧让你这么远来看我,我的身体虽然变了样心却长在。你说,这个故事不美吗?”说完,她灿烂地一笑。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的笑,美好,青春。这时,我也明白自己没法改变她,吃斋念佛已经成为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回到她的寝室,她给我打开了我带来的一幅画,这是一幅水墨画,穷款却题了一句小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说,怎么没有署名。
常宽说“是我画的。送回岛开佛光了。”
它让我看到了她,赤足走在海滩上,攀上崖顶,面对大海而孤寂的眺望,她肯定被大海涌动的大潮惊诧慑服了,被大自然召唤了惊醒过。那潮汐的律动,神秘的海岸线,也曾经让她遐想无限。然而,作为一个佛家中人,她压抑、隐藏着自我,在海风中她紧裹身上的僧衣。苏醒的灵魂找不到一个安身的处所,她只得让这痛苦游走笔端,安放在宣纸之上;她只得把它画在枝头如一只鸟雀渴望天空;她只得把它点在舟头悬一叶白帆隐入天边
所以,当她将我送至码头,离别时才有了一番至深至情的告白:“大姐,我五岁丧父六岁丧母,他们在我的心里很淡很淡的。”她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该不该说。她说了“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在归元寺。”说完,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拉着她的手说:“我一定替你去看看他。”
她摇摇头,说:“一切随缘好了,一切都不要刻意去求。你只要记得有个尼姑叫常宽,就是我前世所修。”
无语之中,我们挥手告别。这一别,十八年,我一直在心里记着:有个小尼叫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