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双眼,常宽仍是十八岁时的常宽: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子,不爱笑,笑时脸上浮现出两个小酒窝。
那时,常宽是个小尼姑,住在上海的方滨中路的一座尼庵里。
我是受人之托,给她送一幅画去的。
这是一个清晨,五点钟,我走下了来自普陀岛的海船,站立在上海的码头上。长江在这里入海,立在岸上,我分不清哪是海水哪是江水,只见一团团晨雾在水面上飘荡。边走边问,寻到了慈修庵。这是一座小小的尼庵,它的清静冷寂让我想起了普陀岛上那些恢弘气势的庙宇和那络绎不绝的朝拜人流。和所有的寺庙一样,它有一道高高的门坎。门坎外是熙熙攘攘的世俗景象,门坎里是一派肃穆宁静。我想起了入海口的江水潜入茫茫大海时的情景,在这里,最具世俗氛围的上海小巷里,安置着一处宁静心灵的去处,如同海水包容江水,人在佛在,佛在人间。
慈修庵里,尼姑们正在做早课。她们那诵经声涌出门坎,我听见了普陀岛千步沙滩上阵阵的潮涌,没有急功近利的嚎啸,只有细浪拍沙的温和。在那里,那个美丽的小岛,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师太得知我来自武汉,又将路经上海,便将一幅画托交于我带给常宽。从她那里,我知道常宽也来自武汉。或许是爱屋及乌吧,老师傅将她喜爱自己徒弟的心情移加给了我这个武汉人。这让我受宠若惊,内心深处油然生出几分对常宽的好奇心理。这种心理,让我走进了慈修庵。
上海佛教学院尼众班设在这里。常宽在这里读书。
普陀岛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常宽以四年的时间熟悉了那里的山水风物,熟读佛经。那纯净的境地,灵动的海波给了她睿智和专一。幼年失去父母,六岁被做尼姑的姑母带入尼庵,十二岁剃度普陀岛,从此,她丢掉了俗家杨姓,得法号“常宽”古寺青灯,素衣简食,没有枯竭她年青的葱茏;阔海孤岛,无依无靠,让她独立让她执着。十六岁那年,她被保送到上海来读尼众班。
慈修庵的一楼为佛殿,二楼就是尼众班的教室了。常宽不在。听说我来自武汉,主事的尼姑便把我带给一个武汉籍的老尼姑那里。老师傅显然是一个爱诉说者,她告诉我,常宽是这里的红人“她的外语特棒!”她伸出一只大拇指盛赞她的同乡。常宽今天一大早就到机场送客人去了。
“到机场?”我不解地问道。
“泰国的一个佛教访问团,常宽是翻译啦!她外语很精的。她可是经常小车进小车出的。”说完此话,老师傅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就不能比哦,退休了,又是旧社会转来的,不吃香的。”那口气酸溜溜的。
看着老师傅那苍苍白发,我在心里悲悯,这就便是境界吧,我想。
常宽回来了。
一身铁灰蓝色布衣,头上戴着一顶无沿软布帽,一双烁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人,很专注的样子。用两个字来形容她:清爽。这身僧尼服倘若穿在别人身上,只会给人留下一片模糊印象,而在常宽这里,一片蓝天般洁净阔远,一株茎叶一色的小树般通透脱俗,让人清爽几分。
常宽将我领进她的禅室,其实就是宿舍。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搁置着三张床,略显窄小逼仄。倘若只看这里,你会以为它仅仅是个普通的学生宿舍。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月饼,说是庵里自做的是没有猪油的。从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她推测我没有用早餐。见我谢绝,她也没勉强再次请让,只是淡然道:“施主随缘好了。”我便从月饼说起“中秋刚过,想武汉的家人吗?”她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
“出家人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她低顺着眉眼立起身来,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教室。”
就在她低下眼睑的一瞬间,我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悲苦,自责不该询问。倘若说,为僧为道是对世俗生活的一种抗拒,那么在常宽这里就不是。她的选择,是一种被动的选择,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在上海这个熙熙攘攘的商业大都市,在看不见的手的拨弄下,东厢开业西厢执笏,人们每时每刻都在为一个利字奔波操劳。常宽,这位智慧的女孩,她如何面对?我想知道。
这就是她们的教室了,一样的桌椅,一样的黑板,不同的是白墙上没有悬挂成功人物头像,没有张贴名人名言,我想这都属于世俗的争名夺利范畴吧,佛家是要戒执的。教室里有两个小尼姑,大约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她们正在读书。我走近去,问其中的一个读的什么书,她莞尔一笑翻过书面给我看,哦,是一本英语书。她柔和地说“我在学英语。”一副邻家少女模样。
待我回头,看见常宽已经坐在一张书桌后面了。我走过去,在她的对面也坐了下来。我从包里拿出我的作家会员证给她看,我说“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尼姑,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
“所以,你想了解一下我们。”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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