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记忆

你可以想象姑奶奶菲羞涩的矜持的可爱摸样，宛如灿然而开的红梅，雪白的原野露出一簇火焰，灼伤你的眼睛。诗人开始唱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要相信他是天生的歌手，你要把他想象成婉转悠扬的杜鹃。你要相信他有足够让你动心的歌。因此，爷爷总结地说，其实诗人是一个十足的骗子。十分的虚伪者和混球。

    在姑奶奶菲跟诗人走以后，爷爷和哥哥荆发生了锐利的战争，以至于哥哥惨败而牺牲——其此真正的原因是哥哥荆失足而落入水中，结果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你可以想象菲的离去对于这个家庭是多大的损失，在当时是无法估量的——很多人上门提亲都被荆一口拒绝了。这个责任便算在了爷爷的身上，你想：如果不是爷爷带诗人回到自己的家，那么菲就不会走，如果爷爷安分守己，不提及跟诗人流浪，那么菲也就无法想到离开——当时爷爷和诗人说的时候菲就站在旁边——如果爷爷小心翼翼，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其实这是没有逻辑的。荆曾与爷爷有过过节，因此便想狠狠地责罚爷爷以报心头之狠，可惜——说实话，爷爷挺痛恨荆的刚愎自用以及封建作风。

    无父无母的他们，兄长自然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哥哥荆有着几十亩田地，还有一台拖拉机——这可以帮助很多人，因此也得些酬劳。然而我爷爷那时，就是看管几十只羊和两头牛，这你是知道的；爷爷骑在老牛身上，拿管笛子，风轻扬，爷爷的笛声便徐徐回荡在草原上。其实爷爷很悠闲，哥哥总是很忙碌，因此哥哥埋怨爷爷不体贴，不懂事，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天天守着牛羊——没出息。你也知道爷爷强壮，可是有些懒惰，这使得哥哥无能为力。无形的东西在两颗心之间隔膜着。

    那时姑奶奶菲的工作就是负责三头猪。要扯猪草，这是义不容辞的事，菲把猪喂得胖胖的。哥哥弟弟自然都很高兴。在菲走的前一天下午，她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可是他们都没有发现和觉察。吃过晚饭，菲背着篓子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以近黄昏，残阳如血；菲背回了足够猪吃两三天的猪草，而神情有些凄然。哥哥和弟弟不以为然，只觉得高兴，这是菲第一次这样勤劳的工作。然而，在菲离开以后他们才知道菲的真正原因。

    他们在菲走了以后，矛盾明显激化尖锐了。爷爷现在回忆时都有些悲伤的颜色，轻描淡写的说着：当时，正是午后十分，哥哥饿得慌，便叫弟弟回家送饭来。荆说，如果菲还在的话，我能这样吗，都是你命中的祸。其实这句话很中的：都是你命中的祸。爷爷当时听了非常恼，便和哥哥荆抬杠，但是打心眼里，爷爷并不希望和荆产生任何矛盾，从小都是。这下你终于知道了，爷爷心地是善良的，在以后爷爷如果做错了什么事，那决非是爷爷所与愿意的。抬杠之后你应该知道结果了：荆不慎落水，因为这时荆饿得体弱。

    这是一片田野茫茫，这也是一片水色茫茫；弯弯曲曲的河流是人民的希望，也是人民的绝望——这条河流救活了千万亩稻田也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爷爷总是不愿详说荆落水的故事。但我们是知道的。

    荆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爷爷处于痛苦和迷惘的边缘。出现少有的颓废情绪，这些因素隐隐约约的左右着爷爷以后的行为；村里很多同龄人慢慢孤立起爷爷来，这也使得爷爷更为沉默了。爷爷的几十只羊和两头牛在很短的时间里有多半都以成为别人的财富了；而哥哥荆遗留的田地因颓废痛苦而渐渐荒芜，这暗示着爷爷放开了传统的继承原则；姑奶奶菲的三头猪已经完全成为食物了，全村的人都沾了光。爷爷略有所思似的，忽然想到了菲，既而想到了诗人。对，诗人。诗人

    如果你想一想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的，如你所想——爷爷流浪了，和诗人一样。他要拥有一匹自己的红栗色马，他要流浪天涯。这样的想法多可怕啊！在许多年以后，爷爷回首那段光辉而又黑暗的旅程时总是频频摇头，然后说，年少轻狂，年少轻狂罢了。

    爷爷开始伟大理想的前夕做了一件可谓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是——一把大火将屋子烧了，持续三天三夜。不明白的人便为爷爷悲哀：去了菲，死了荆，接着又是无家可归。然而在许多年以后，爷爷骑着红栗色马经过村庄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爷爷的壮举——这是多么气势磅礴而“辽阔”的宣言啊！

    爷爷在离开村庄的第六个月就拥有了一匹自己的马，不过这是一匹雪白的马，健壮，桀骜不逊。跟着爷爷流浪了六年，然后爷爷将它送到动物养老院里，爷爷是爱着马的，甚至是羊、牛、狗等等，你知道的，爷爷心地是善良的。爷爷回忆起这段旅程总是隐约其词，让我们雾里雾里去的，我想这肯定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但我说过如果爷爷做错了什么，那决非是出自爷爷本意，你知道的，爷爷心地是善良的。后来，听奶奶好像说过她就是被爷爷精致的歌声骗到这儿来的——在以前爷爷的歌声就像一种啼哭——这下我可以发挥我的想象了：也许是爷爷为了报复生活对他的残忍，因而像诗人一样轻而易举的将菲的心掳走。说到菲，这里顺便提一下，在许多年以后人们看见菲领着一个孩子经过村庄，然后又走了，神情凄然。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菲的任何消息了。

    在回忆关于红栗色马的种种时，爷爷总是显得兴奋和难以述说。这要一直追溯到六十年以前的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空旷的原野，西风猎猎；一群奔腾的红栗色马突兀地侵入爷爷的视野，鬃毛飘扬，一团团火焰似的从远方一路燃烧过来，惊起一阵阵飞翔的鸟。爷爷骑在白马上愣住了。这不是六年来梦寐以求的红栗色马吗？你可想而知了，爷爷朝它们飞驰过去了。残阳如血，西风猎猎。

    这群红栗色马是一个叫着兰的漂亮的姑娘饲养的。她的漂亮跟姑奶奶菲不是一个类型的，如果说姑奶奶的漂亮是典雅小巧型的，那么兰就是豪放爽朗的，草原上天生独特的性格，让你顿生爱意，其实兰就是我的奶奶。这下你知道了，红栗色马原来就是爷爷的新娘——兰就是一匹马，一匹红栗色马。一朵火焰，温暖整个冬天。

    就这样，爷爷拥有了一匹红栗色马，其实这个过程很精彩，但是爷爷和奶奶只是轻描淡写的笑，温柔的笑：想象当年那场景定是又浪漫又羞涩又傻傻的。这让我颇为期待，可是爷爷和奶奶仍然只是轻描淡写的笑。一片空旷的原野，奔腾的马匹，沉默的羊羔，草青翠的生长，诡异的云阵——草原就这样出现在爷爷的视野里。我从小就喜欢草原，从地理书上知道内蒙古有广大的草原以后，我日日夜夜都梦见辽阔的草原，残阳如血，火焰般的马匹飞驰大地。爷爷常常遗憾地说，没有见过大海是这一生最失败的音符。但我们知道，最撩人心弦的便是拥有一匹红栗色马（或者奶奶兰——我说过奶奶就是一匹红栗色马），然后就是游历了很多地方。从心底我是崇拜爷爷的。你知道的我的梦想在爷爷的生命中已经得到暗示和张扬。

    在以后的岁月里，你可以看到一个伟岸的男人骑着一匹火焰般的红栗色马，后面做着一位草原上美丽的女子，他们一路歌唱。风沿着古老草原上的气息的旋律飘飘荡荡，黑色的鸟群拍击祥和的翅膀，让时光悬浮，让心灵飞翔，然后，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人们常说，有一匹神奇的红栗色马从村东向村西而奔驰，有一对恋人骑着飞歌而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只是黄昏依然。

    爷爷最清楚的一段经过莫过于发生在这里——空旷的草原上。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草原一片沉寂，听到青青的草蠕动的声音，风簌簌的旋律；时而，你可以听到一阵长久的嚎叫声——人们说这是狼在寻找伴侣。这特殊的夜：爷爷牵着红栗色马走在黑暗的空寂的草原上，然后你想象奶奶兰骑在马背上羞涩的表情，矜持而暧昧——幸运是在黑夜里，爷爷看不见——低低的呼吸抚摸夜宁静的程度。你知道是在黑夜而且在辽阔的草原上，爷爷牵着红栗色马就这样摸索着前进，漫漫长夜漫漫路，斗转星移。爷爷和奶奶兰安静得如两株木棉，暗自散发清香；而红栗色马被黑夜吞噬，但你可以听到马踏在土地上清脆的声响“得得”的旋律淡化了爷爷与奶奶之间谈话的欲望。

    不知走了多久，然后在东方奶奶首先看到一盏隐约的灯，当时奶奶很兴奋。然后，走过有个小山丘，爷爷也看见了，那盏灯越来越闪亮了，红红的就像红栗色马的颜色，远远的悬浮在远处山与山之间，当爷爷和奶奶意识到天亮的时候，他们才认定那是一轮太阳。很戏剧化。

    东方那盏圆灯已经然起来了，点燃了火红的日子，点燃了火红的爱情，点燃了火红的故事。红栗色马也像一团火焰奔腾起来了。歌声依旧。

    许多年以后，当我走在爷爷和奶奶以及红栗色马曾经遗留下足迹的草原上时，一种怀古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忆起爷爷和红栗色马的故事，以及忧伤的早晨从河谷走进村庄的诗人

    头顶一群黑色的鸟群掠过灵魂，远去的白云如一朵鲜花盛开，然而瞬间凋零，有时又迅速转化成一匹马，一匹红栗色马奔腾在碧蓝的天空。天马行空。年少轻狂。歌声悠扬。

    草原上西风猎猎，青草拂动，音乐的旋律从泥土散发而出，一群红栗色马出现在我辽阔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