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帐中木图也是精心打制的,萧言当了一段时间西府副都承旨,借着职位之便,很是送了一些职方司打造木图的好手到神武常胜军中。这副木图方圆约四尺许,云内之地的山川地势,在这木图上纤毫毕现。
应州位于群山之中,卡住西京大同府南下的主要通路,过应州而南,地势渐缓,可通行的山间道路分歧繁多,几乎处处可以进兵。由此可见应州一地的重要性,把住此处要地,一支不大的兵马就可以卡住南下之路。而应州陷落想堵住南下之途,十倍以上的军马都不见得能处处防堵,还要担心被敌人集中主力各个击破!
田穹揣测着岳飞心思。
是集中主力一路向南,遇敌便击,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直扑应州城塞之下。还是分兵多路,扯动敌军,然后寻找缝隙,穿插而入?
不管选哪一个,都有连场血战要打。兵力更不占上风————可神武常胜军成军以来,又怕过谁来?更不必说在龙首寨中还有自家袍泽,一如岳无敌当日在古北口时。
神武常胜军还没有不救自家弟兄的事情发生!
帐中安安静静,只听见一众军将亲卫细微的呼吸声。
岳飞突然抬头,冷电一般的目光望向田穹。他一只眼睛有伤(郭蓉射的),略微显得一眼大一眼小。不过目光极利,让人几乎不敢直面。
“女真鞑子主力,都猬集在应州城塞左近么?没有分散?”
田穹吃力的咽了一口口水——累得很了,口里干干的,这个吞咽的动作让喉咙一阵磨得疼,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呛出血来。
“正是,俺们在那里观察了两天,女真鞑子三部猬集在一处,每日只派出远哨一两百骑,四下抄掠四五百骑,其他都在休整。”
岳飞嗯了一声,低头又看木图。神色显得越发严肃。
所谓应州城塞,就是应州的治所,前辽一个节度使军城。还有几个县治,大乱之后居民散去城池残破,完全无足轻重。关键就在于就在西京大同府南下通路之旁的这座军城!
女真鞑子似乎很知道这处关键,如乌龟一般紧缩,死死遮护住这处要隘。兵力占优,地势占优。如果北上,这一仗简直没法打。
在得知应州虚实之后,岳飞就很快明白以他的实力,已经是抢不回应州这处要隘了。就是韩世忠率领的主力前来,女真西路军主力也早就到了。要将女真鞑子打回去,只能是一场会战形式,而会战的战场,决不能在应州左近。必须一路向南退,找到一个自家可以依托的有利会战所在,和女真鞑子打一场可以决定大局的会战!
这个会战的所在,连武州都不是合适的地方。只有一路退向河东之地,利用险关雄塞消磨女真鞑子的优势。在沿着滹沱河谷穿行的大道某处,做这最后的决战!
现在能做的就是先在此地扎住,虚张声势,减缓女真鞑子南下的步伐。然后掩护主力展开,与韩世忠会合打一场边打边退,坚壁清野的后卫战,然后等待更多的力量集结起来。
只靠河东神武常胜军,不够!
也许是天赋所在,更有现在统领一军的地位早就。岳飞在兵学的造诣上一日千里,早不是往日那个土头土脑只有一身好本事的河北敢战士了。一眼就准确的判断出战场形势,并且也有了决断。
他轻轻一拍木图,声音几乎轻的听不见的自语:“不能北上了。”
声音虽轻,但是却如炸雷一般在昏昏沉沉的田穹耳边炸响。
什么?不能北上了?岳无敌带着大家苦盼而来的援军,居然不能北上了?若是说在等待援军,那么女真鞑子的援军更多,来得更快!有了生力军,有了足够器械,有了足够的人命去填,第一时间就要拔除龙首寨这个钉子!不用说应州城塞就是女真后路上一个重要的转运所在,任何一个合格的统帅都不会放着龙首寨这么一个隐患在旁边。、
那龙首寨苦守的弟兄们怎么办?郭家娘子怎么办?那还有可能活着的十三怎么办?
岳无敌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决断?
军帐当中,知道些内情的军将也各个失色。龙首寨中,可能有燕王看重的郭家娘子在啊!不用说此刻燕王就是大家的主君了,如果郭家小娘子失陷,大家如何向燕王交代?大家如何承受燕王的怒火?就算是燕王不罪,这岂是合格臣下所能行之事?总要豁出性命试上一试啊!
萧言以前拉出这么一支神武常胜军,并从燕地回汴梁,再从汴梁转河东的竭力维持。军中大部分人还是普通的感恩听令,并且和萧言一起抱团取暖。但是随着汴梁消息传来,萧言在一场大宋未所听闻的太子谋逆宫变之中,一跃而为燕王,操持太上退位,三大王为新君。且都门禁军百年世家都被萧言连根拔起,此刻薰灼如日中天,权势一时莫可谁何。而且将来更说不准会走到如何地步。反正至少河东之地已经稳稳是萧言的藩属之地了,加上檀州云内的经营,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至少为一封疆裂土的诸侯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萧言权势前程如此,如日方中,麾下诸将的忠诚度自然而然的就截然不同。这个时候真是不少人为了萧言喜怒去拼命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更想在萧言心目中博取更加重要的地位。岳飞此言一出,当下人人都是神色大变!
此刻北上,杨再兴的老长官刘保忠作为宿将,就是这支先锋人马的副将角色。他霍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将主,至少选调数百精锐,趁隙而入,去救一下龙首寨罢!”
岳飞冷电一般的目光扫向刘保忠:“四五千女真精骑猬集,这数百人马穿隙而入,是等着送死么?少了数百人马,如何能将女真鞑子尽可能长远的限制在应州左近?而且现在女真鞑子摸不清我们的虚实,正是我们最大的优势,难道派数百骑送上门,自己将这最大优势断送么?”
刘保忠一拍胸甲:“俺自去送死!将主不必担这个责任!而且俺在这里放一句话,挑的自然都是好儿郎,就算不利,也不会有生口留给女真鞑子!”
刘保忠这句话一出,顿时各都指挥使各指挥使都纷纷起身请命。
“将主,俺去。俺麾下儿郎,个个都不惧死!”
“将主,俺在燕地杀过女真鞑子,女真鞑子不值什么。这条命就豁出去和他们再碰碰!”
“将主............”
帐中一时群情奋勇,吵嚷嘈杂成一片。一个个把胸甲拍得蓬蓬作响。
田穹也想开口插言,虽然他地位低微。可是有本事熟悉地形,而且已经走了一遭。更是貂帽都出身,忠诚勇猛无需怀疑。自家还有气力,可以冒死撞一下应州城塞!
喧嚣之中,岳飞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群情激愤的军将,突然重重一拍放着木图的几案。气力之大,整块树根拼出的几案都咯吱作响,沉重的木图居然一下跳起再重重落下!
“够了!谁是军中主将?几百性命如何能轻掷?这场战事你们如何能不知轻重如何?”
岳飞语声如铁,锋锐如剑。
“这一场战事,关系大宋国运!汴梁惊乱才休,人心正乱。女真鞑子主力又汹涌而来。若是俺们不能在此次将他们击败,女真鞑子就将直入河东,过黄河而直逼汴梁城下!燕地之前,还当着女真大军。要是他们也跟着南下,拿什么去抵挡?在陕西的西军么?不足万人的永宁军么?现在燕王在练的新军么?你们想让辽国惨祸,也在俺们河山之上再来一次么?”
“既然俺在这个位置,就身负军国之重。不向谁表忠,不向谁卖好。只是做好俺这大宋军将,汉家儿郎的本分!”
凛然的话语,一下子就镇住了嘈杂请战的军将。一个个在岳飞逼人的目光中低下头来。
他们如何不知道岳飞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过谁在岳飞位置上,也不能如他一般干脆利落的做出这般决断来啊............
也许岳飞这般决断,是最正确的应对。可是在燕王心中,又会如何想?可是燕王一手一脚,将你这个相州农夫,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很多时候主君看臣下,就是看这份忠心的态度而已............岳飞今日这番话传了出去,在燕王心目中,又做如何想?
诸将无声,帐中又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将主,龙首寨上可有我们的弟兄啊............就如将主在古北口那次一样,燕王可是毫不犹豫去救了将主!将主,让俺们去吧!”
说话的正是地位低微的田穹,他重重拜倒在地,摘下兜鍪,垂首下去。
岳飞脸色一下就青了下来,咬着牙齿道:“今日军议已定,未有变故,不容更易!诸将退下,各自勤加哨探,休整战备!散!”
诸将再无什么说得,朝着岳飞行礼之后,都退出了军帐。岳飞再一摆手,几名亲卫无声而前,将田穹拉扯出去照应。田穹好似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就这样被扯了下去。
还在帐中的几名亲卫,头忍不住都深深的低了下去,不敢多看脸色铁青的岳飞一眼。
岳飞摩挲着腰间佩剑剑柄,目光落向远处。
燕王,燕王............自己的确欠燕王的啊............郭家娘子,还有那些忠勇抵抗到最后,现在苦守在龙首寨,等候自家弟兄到来的袍泽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