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淞沪三月鏖战,这些难民们失去了房屋,失去了生活来源,甚至失去了生活物资,他们唯一剩下的,就是人本身。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双目无神几乎是他们共同的特征。女人,牵着孩童;男人,扛着挑担,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并不怎么值钱的被褥和物资;孩子,几乎无一例外,脸瘦的尖尖的,因为瘦弱,眼睛反倒是显得大大的。
但大眼睛,头一次让人觉得,不是可爱,而是心痛,无以言表的痛。
至于老人,却是很少。刘浪知道,不是老人不愿逃离战火,而是,他们没机会。为了将生的机会留给子孙,很多老人选择呆在随时可能被炮火摧毁的家中,他们有很多,甚至不是炮和枪给打死炸死,而是在那之前,就活活饿死了。
就算是被儿子带上了逃难的路,一路的缺衣少食和风餐露宿也会要了他们的命,还能走到这里的,要么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人,要么,是被小心呵护着的孩子。
刘浪心肠其实已经很硬,他目前的责任,是赶赴100多公里外,救援友军杀灭敌寇,他不是慈善家,要在这条路上救济难民。
哪怕,难民的尸体一路上比比皆是,路边和田野中,就这样被盖上一张草席,甚至就是脸上覆盖一件破破烂烂的衣物。这其实还算是好的,最少,还能在他死亡的时候,家人用尽自己最大努力给他死亡后的尊严。
最惨的是被日机轰炸后的场面,往往一家人甚至是一大家族人都被炸死,就算活下那么一两个,面对根本无法找见的亲人尸体,巨大的悲伤的打击下,往往就那么傻了呆了痴了,残肢剩体就那样丢弃在旷野中,成群的野狗和乌鸦就在旷野中狂欢,悲惨的景象让人目不忍睹。
但,刘浪最不敢看的,也是那些孩子们看着车队渴求的目光。逃难的路上,那有食物?所有人都在逃难,离开淞沪,离开苏杭,逃往南京,逃往更远的武汉。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只要是中国人,没有谁能逃离这场国战,不管你是平民,还是拥有上千亩良田的地主,或是拥有公司和工厂的小老板,在日寇的铁蹄下,都一样。他们会杀掉男人,占有女人,劫掠财富。
就像,被女真打下汴梁的北宋,被蒙古攻破临安的南宋,就像300年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在那些挥舞着兵刃残暴如野兽的异族面前,人命如草芥如猪狗牛羊。
被日机炸的坑坑洼洼的公路需要修葺,只要车队一停下来,拿着破碗的孩童就蜂拥而至,没有哭声震天,只有渴求的眼神。
刘浪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是食物,让他们足以活到下一个城市的食物。
“任何人,不得将自身携带军粮给予难民!”
“任何人,不得离开车队!”
硬着心肠连下好几道军令的刘浪阻止了他麾下数千官兵们心底的温柔,但最终,他自己却是没能抵挡住枯瘦如柴孩童渴求食物的目光。
最终,足以让独立团和第23集团军警卫团全军坚持一月弥足而珍贵的军粮被后勤部奉命向难民发放,两个步兵团每人只携带了足够维持七天的军粮,那是一支军队最后底限。
刘浪,虽然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看淡数千战士生死的铁血指挥官,但,他终究还只是个前世后世和在一起都不过30的年轻人。
为了胜利,他能将自己的生命,能将数千弟兄的生命奉献给这个民族,可是,他终究还没学会更彻底的冷酷,为了胜利,可以视数万乃至更多同胞的求助而无物。
他要守卫的,是国土,是民族,但这些人,不一样是他要守护的吗?
刘浪,亲自向军法处自领军法,他违背了自己颁布的军令,20鞭子抽得背上血肉模糊。
全军上下,无不为之凛然,尤以雪耻营为最。
独立团的军法,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能违背,包括最高指挥官。
但,行程,不可避免的被拖慢。
可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刘浪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松江城内巷战正式开启的时候,距离松江不过90公里的位置,正由淞沪前线撤退的大军,涌过来了。
是的,是涌,而不是退。
站在车顶上望去,远方的公路被深蓝色彻底铺满,无边无比。而且速度不慢,沿着公路向首都方向跑步前进的大军,轰隆隆的脚步声相隔两里都清晰可闻,犹如大海的怒涛,向着正面前进的独立团大军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