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滴眼泪挤不出来。
本来,封建时代,在长期的“君为臣纲”的熏染下,臣子对皇帝的感情,几乎可以算是与生俱来的,此时此刻,飚几滴眼泪,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问题是,第一,关卓凡不是封建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第二,眼下的“天崩地坼”,其始作俑者,正是关卓凡本人,凶手终于得逞的时候,叫他对着被害者的尸体,“辟踊嚎啕”,确实是不大容易的。
鳄鱼的眼泪,嘿嘿,也不是说有就有、说来就来的。
幸好,有类似的苦恼的,不止关卓凡一个人。
嚎啕大哭,要哭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程度,演技固然重要,但多少也是需要一点儿感情打底儿的,跪在院子里的这班人,其中的大多数,对小皇帝,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
小皇帝没有亲政,和大多数的亲贵重臣不发生直接的联系,亲贵重臣所受的“恩典”,都不是从小皇帝那儿来的,感激君恩之心容易激不起来。再者说了,小皇帝的风评,朝野士林,实在不能算好,亲贵重臣们也实在没法子照着“圣明天子”的路子,去想象“天崩地坼”的惨况,进而刺激自己的泪腺。
这个情形,和文宗驾崩的时候,很不一样。
肃顺虽然神憎鬼厌,但是,大伙儿都有这么一个看法,文宗本性宽厚,御下以恩,彼时的“苛政”,都是受了肃顺的蒙蔽挑唆,不大怪得文宗本人的,因此,感激文宗的“君恩”的,还是大有人在,文宗龙驭上宾的时候,热河行宫内外,一片哀嚎,许多人的眼泪,可以说是发自至诚。
此刻的太极殿的院子里,虽然哀声大作,但是,若有人认真听、认真看,便会发现,不少人其实是在干嚎——包括咱们的轩亲王。
大伙儿哭的心不在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文宗驾崩的时候,储位早定,如今,“大行皇帝”是走了,“嗣皇帝”在哪里,可还不知道呢!“大事”既出,就不算“大事”了,真正的“大事”,是“议立嗣皇帝”!
自古以来,“拥立之功”,都是为人臣者的第一件大功,比什么开疆拓土、保境安民都要大,是长保富贵的不二法门;但同时,如果下错注了,也是最糟糕的,比什么败军失地、贪污受贿,都要糟糕,因此,一步都走错不得的!
“大行皇帝”既然走了,心思就要放在“议立嗣皇帝”上面了。
因此,不能够专心致志,“辟踊嚎啕”,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叫大伙儿心神不安:“大行皇帝”已经去了,生母——圣母皇太后却还不晓得,这种情形,莫说本朝未曾有过,考诸二十四史,也没有听说过吧?
而且,这位生母,还有垂帘听政之责,掌握着大清帝国的最高权力。
许多人心里都隐隐感觉,在这上头,只怕要出点什么事儿——而且,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儿,就是大事儿!
还有,大行皇帝到底因为什么“邪毒”龙驭上宾的,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
万一,果然如传闻一般,和“上头”有所干系,那可就——
略一思及,就要打一个寒颤!
各怀心思,一边儿干嚎,一边转着念头,叫人瞅着、听着,那种“忠爱至性”,总有些不大惬人意的。
太极殿的哭声等同报丧,很快,各宫各殿,也相继传出了哭声。
小皇帝的人缘儿,内廷还不如外朝,小太监们,吃过他的苦头的,实在不少,宫女也宁肯敬鬼神而远之,小皇帝崩了,太监、宫女里边儿,竟有人暗地里“大不敬”,悄悄默祷“老天开眼”的。
因此,虽然不论男女老少,是个人就不能不嚎两嗓子,但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较之文宗宾天时的“惊天动地”,以致热河行宫宿鸟齐飞,在半空中盘旋哀鸣,良久不绝,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开哭的同时,也就开始办理“国丧”了,动作虽大,倒无需事先准备,这都是有固定的套路的:摘掉大帽子上的红缨子,卸下宫灯,桌椅条案,换上素白的披袱,最后是人,统统换上素服,整个紫禁城,很快就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了。
一忙起来,就更加顾不上哭了。
真正哀哀痛哭到不能自己、甚至有“毁伤过甚”之虞的,偌大一个紫禁城,只有一个母后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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