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闭目,似是回想起少时的那些回忆,少顷便点头,示意默许。
“夫子讲治国之道,重指一句: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翏矣。”
南宫凌沣不接,继而漫漫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吴王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皇帝阖目良久,这时才终于正视吴王,口中道:“朕素来敬仰父皇的治国之道,自登基之后,也恪尽职守,谨守为君之道,从未敢有一丝懈怠。而今,却是被卿这般耳提面命。朕……”。
吴王再次跪下,以额触地道:“陛下,臣弟不恭,实在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您若真是这般痴迷下去,那么才是真正的会害了曹贵妃——您想想,以她的出身,您这般为她而轻了天下,只怕,她势必再也活不得了!”
他这面说了,便在衣袖中取了一根黄绫出来,双手奉着,递到南宫凌沣跟前。
“这是臣弟进宫时,皇太后命人送来给臣弟的黄绫,皇太后还有一句话,让臣弟转告陛下,说父皇当年便是痴恋纳兰仙卉,也并未因为她而有负于天下苍生。陛下既然是父皇钦定的天子,便不可有负于父皇。陛下,请您圣裁。”吴王说到此时已经语含呜咽,两行清泪默默淌了出来。
南宫凌沣有些感慨的看着那方黄凌,他知道,对于自己这般对待曹子静,其实自己的母后早已十分的不满。但母后生性淡泊,自做了太后之后,便奉行不过问后宫诸事的原则。而正所谓是之子莫若母,自己心里想着什么,作为母亲她岂有不明白之处?而今这般不顾一切的送上了一方黄凌,逼迫自己绞死曹子静,也不过是她再也无法隐忍下去罢了。
而后,南宫凌沣更想起了父皇一生中可以说是唯一珍爱过的女子,纳兰仙卉。
说起来他与纳兰仙卉也算是中表之亲,她是长公主姑母所生,是他的表妹。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最后却成了父皇心头最最柔软的一处伤痛。
当时的父皇真是爱极了她,为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了。那么高的悬崖,作为帝王的他也毫不犹豫的纵身与她一起跳下。可纵使这般痴缠迷恋又如何?她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亦是与父皇有着杀母之仇的外甥女,两人相互爱慕却又无法理清彼此之间的恩怨纠葛,国恨家仇,前尘往事,诸多的阻隔,使得她在最美的年华却最终选择以一身隆宠深爱离去,再不回头。
世人都说她羽化成仙,就此修成正果,寿与天齐,可是,她却如此狠心而决绝的留下了他独自寂寞的活在人间。
或者,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情深不寿?
南宫凌沣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惶惶然的不安,他伸手接过黄绫。一时捏拿不准,便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风给吹到了半空。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
皇帝快走几步上前,捡拾起那根黄凌,紧紧攥在手中,过了良久,才发出又冷又涩的声音道:“凌戍,你我兄弟手足,虽非一母所生,但我自问,从来视你为至亲。你——为何如今,连你也要这般的逼我?”
吴王叩首向下,继而颤声道:“皇兄,我们从前虽然也有些龌龊,但自从经历了太子叛乱那件事之后,便便真正是拿了你当自己的兄长,再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可言。皇兄从小便十分的骁勇善战,在众兄弟之中,你是最得承父皇那一身的马上功夫的。旁人都说你是天赋异禀,唯有我知道,那是因为皇兄你为了苦练骑射,付出了众兄弟们所不曾付出的代价。
犹记得,当时一年一度,父皇都要领着众兄弟们前去喀什围猎。而在此之前,咱们都要苦练一段时间的马上骑射功夫。我那时顽皮,其实并未好好练习过,再加上你那么出众,众兄弟们都知道无人能胜过你,有人便索性赌气只是做个样子。只是有一晚,我将随身的一块玉佩漏在了校场,因此夤夜回去取。谁知道到了校场一看,却正好见得皇兄你坐在马背上,身姿矫健,连射十箭,例无虚发。
可就在众人喝彩之际,皇兄你却因为身旁的一盏风灯灭了而摔下了马背。当时我虽然隔得远,可也听着声音,知道皇兄你摔的不轻。原以为你必然是不会参加这一年的围猎了,但三日之后,你却依旧英姿飒爽的与咱们一起随着父皇去了喀什。当日你收获颇丰,只是到了晚间才发起高烧来,父皇闻讯才得知,你原是因为隐瞒了自己受伤的事情,错过了治伤的时机,这才高烧不退的。
而后来御医们上来翻开伤口一看,才发觉你的手肘上早已化脓肿起。他们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那时十三岁,却硬是忍住了痛,也不叫上麻飞沸,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
他轻轻拣了地上的黄绫,泣声含泪道:“臣弟当时便将此事记在了心里,也因此而景仰皇兄您的毅力。咱们都是庶生的皇子,从前怎样境地,彼此都是心中了然。臣弟以为,皇兄你既是那时能忍得了那样的痛,今日为何不能早早……将这个毒疮给除了!”
皇帝南宫凌沣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心中大恸,不敢再看向吴王,更不敢看自己手里的那根黄凌。待了许久,他才仰起脸来:“凌戍,她不是我身上的疽疮,她是我的命。就如你所说的,我们都不再青春年少。少年时的义气之勇,而今朕已不能再承受一些那般的伤痛。你们若要逼着朕将她赐死,便是生生要了朕的性命去,你又怎能——生生的拿了朕的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