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勋对于乐器等等素来不在行,可是当玉堂春缓缓落座,那琵琶声乍然响起的时候,一听到那极快的依稀熟悉的旋律,他那打量玉堂春的目光就收了回来,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倾听了起来。尽管他并不是什么音乐爱好者,从前也只听过二胡版的十面埋伏,这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琵琶演绎这一首名曲,可即便如此,听着那急促的曲调,快而不乱的指法,再加上那仿佛全身心投入演奏之中的玉堂春,他仍品出了几分和当初尚芬芬的歌喉截然不同的韵味。
此女兴许是一个性子极刚的人!
“十面埋伏这首曲子,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等闲人根本弹不出来那种壮烈辉煌,胸围奇特,更不用说演绎那种悲壮了。”直到一曲终了彩声雷动,张彩才对徐勋和朱厚照说了这么一句,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一年筝,十年琵琶,便是因为如此。尤其这十面埋伏乃是琵琶的武曲之中最难的,能到这份上,却比小楼明月的歌喉更加难得。今天咱们能赶上这首演,倒是真有幸!”
朱厚照也是看惯歌舞曲艺的人了,这会儿见张彩如此说,他便笑嘻嘻地道:“既如此,便让她上来陪咱们坐坐,让大伙近距离一睹芳容可好?”他不等张彩回答,就看着徐勋说道,“我听着她这曲子,倒是想起了白乐天的那一首琵琶行,尤其是其中那两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简直异常贴切。今天既然赶上了就是运气,徐勋,你要是能把人叫上来坐坐,刚刚这罚酒就免了!”
对于朱厚照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又见张彩也眼巴巴看了过来,那老脸上虽说不得色迷迷,可热切的表情却怎么都掩不住,一时间,徐勋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如此,好吧,我让人去试试看吧。”
“你平北伯在此,还说让人试一试?总之一句话,人能叫上来,你那三碗酒就免了。要是叫不上来,加倍罚你!赶紧亲自去!”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徐勋苦着脸出去了,他就冲着谷大用打了个手势,见其果然知机地追上去了,他这才笑眯眯地坐了下来。
尽管今晚只是初次出场,玉堂春又倔强地不肯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演奏了这么一曲丝毫不应景的十面埋伏,但冲着她的容颜,一秤金又长袖善舞地到各处熟客那里兜搭了一番,因而竟早早安排下了接下来好几日的场子。这会儿她脚下轻快地回转了那间安排给玉堂春的屋子,却是眉开眼笑地说道:“看在今儿个这么多老爷公子都肯捧你场的份上,之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收拾好你的琵琶,咱们回去,这第一次就是要惊鸿一瞥,多逗留就没名头了。”
玉堂春沉默地将琵琶收入囊中,正要随一秤金出门的时候,外头竟有人同时掀起门帘,险些和身材丰腴的一秤金撞了个满怀。见那个打头的年轻公子一身宝蓝色刻丝袍子,头冠镶金缀玉好不华贵,那眼睛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直瞧,她立时低下了头。
“想不到没了小楼明月,竟然还有这样的尤物。”刘二汉这些天往来这几处有名的勾栏院,甚至比较了演乐胡同和勾阑胡同的两处头牌,却总觉得不如尚芬芬那勾魂蚀骨的媚意,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了这另外一种让他心动的女人。此时此刻赞了一句之后,他看也不看一秤金,便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如此绝色,沦落风尘可惜了。你开个价吧!”
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早就认出了刘二汉来。前一个女儿刘公公让人买了去,这就已经让她蚀了大本,如今这玉堂春才打算推出来狠狠赚一票,竟然又遇到这种事,她怎能不郁闷?即便深晓民不与官斗的宗旨,她仍是陪着笑脸说道:“刘公子,妾身这女儿还小,能得公子垂青是她的福分,可还请公子再等个两年,待她身子长开了,妾身一定让她好好服侍……”
“放你的狗屁!”刘二汉一下子丢开了那贵公子的架势,脱口怒骂道,“本公子看上的人,你居然敢如此推三阻四!废话少说,你若是不交人,我明天就让顺天府衙关了你的破院子!”
面对这么一个蛮横的主儿,一秤金虽恼怒得很,可终究不敢得罪,苦苦讨饶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扭转头强笑着对玉堂春道:“乖女儿,既然刘公子喜欢你,那你就去服侍刘公子几天吧。他可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的侄儿,你可千万尽心……”
一直低着头的玉堂春倏然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说到这里,她看也不看一秤金铁青的脸色,冷脸上突然展现出了一丝笑容,竟是迎着刘二汉上前了几步:“刘公子是想要我真心,还是我虚情奉承?”
刚刚清清冷冷的人儿突然笑意上前,刘二汉一愣之下,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要你真心!放心,你跟了本公子,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好,只要刘公子能帮我做一件事,那我立时委身真心相从!”玉堂春倏然转过身来,见一秤金满脸的错愕,她便指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替我查封了这个女人的脏院子!”
“你……你疯了!”一秤金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立时反应了过来,慌忙张口骂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居然敢说这种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刘公子,其他姑娘我都能给你,就这个小贱人不行!她连我这个养她多年的妈妈也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您了,万一伤着您半根手指头,我吃罪不起!”
“养我多年?妈妈倒是说得好听,我六岁被拐子卖到这儿,妈妈花大价钱买下,难道是真心怜我,不是想把我当摇钱树?但凡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夏日里垫了砖跪在太阳底下,冬天剥了衣裳赶到外头挨冻饿饭,还让我们学那些没廉耻的东西,这是养我多年?”
说到这里,她倏然回头看着满脸呆滞的刘二汉,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公子,我听说刘公公当政之后,革除了不少弊政,内行厂甚至做了好几件让人拍手称快的好事,如今这京城一害就在面前你,你若是能除了,管教刘公公声名更大!就在她那院子地底下,埋了少说也有十多具骸骨!还有她的院子里,不久前刚刚私自布设了铜管地听!”
“你……”
糟糕,这小妮子怎会知道那最隐秘的事?
眼见一秤金又惊又怒,挥着巴掌冲着自己就要打,玉堂春冷冷一笑,却是信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锋利的银簪,不慌不忙抵在了喉咙上:“至于我这话是真是假,我玉堂春便以这条性命为证!”
本只是寻常的寻欢作乐,顷刻之间就要演变成血溅五步的一幕,刘二汉已经是头皮发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一秤金瞧着玉堂春握着那银簪就要冲着喉咙刺下,一时手足冰冷。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推出来的一棵能让她赚得盆满钵满的摇钱树,竟是会闹出这样的事。若真的人死了,就算她往顺天府东城兵马司都打点得充足,这儿客人那么多,转瞬间就会有消息传扬出去,那决计是捅天的案子,就是她背后的那个人兴许也捂不住!早知道刚刚在刘二汉面前,她就该报出那名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外间冲了进来,却是飞起一脚径直蹬在了玉堂春手中的那支银簪上。那一下力道极重,只见玉堂春银簪脱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自己整个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亏得那人反应极快,一勾一拉就把人牢牢揽住,随即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好字。
徐勋低头一进屋子,见刘二汉和一秤金都是呆若木鸡,而玉堂春已经被曹谦扶到了椅子上,他便淡淡地笑道:“果然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本领,险之又险救了一条性命!”
刘二汉这才认出了徐勋来,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又沙哑又干涩,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平北伯……”
一秤金见玉堂春没死成,本待如释重负,可听到这一声平北伯,再见徐勋冲自己冷冷看了过来,她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想说的那些巴结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下一刻,她就听到了一句让她几乎瘫倒的话。
“谷公公,虽说这事儿不归西厂管,可既然当初内行厂也管过这种事,可今天既然恰逢其会,你是不是接过去?”
直到这时候,谷大用方才慢吞吞地从外头进来。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刘二汉,旋即就干咳了一声道:“既然恰逢其会,这事儿咱家当然是责无旁贷。来人,把这一秤金押出去,立时让人去查封了她那个院子,然后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有多少具骸骨!再看看那所谓的铜管地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捂着手腕正死死盯着曹谦的玉堂春听到徐勋和谷大用先后说话话,刚刚没死成的那种惊骇和绝望一下子被狂喜取代。她几乎是强忍着手腕剧痛挣扎站起身,旋即跪下重重磕头道:“贱妾多谢平北伯,多谢谷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