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地放出来,而是隔几日宣扬一阵子,一时有心想要替韩福鸣冤的清流文官,一时间也都有些犯踌躇,唯恐东厂是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丢出什么大砝码来,让保奏的人全都吃个哑巴亏。这前头王守仁的例子不就是如此?
这一折腾就是好些天,当这一天文华殿上,丘聚志得意满地将最终结果亲自上奏御前的时候,朱厚照拿着那厚厚一沓东西直皱眉头,随即就屏退了丘聚。小皇帝生性怕麻烦,看到这一条条有些够得上罪名,有些根本就是无所谓的错处,他看了几张纸就不耐烦了。到最后外头通报说刘瑾求见的时候,他立马把这一沓案卷扔在了桌子上。
“丘聚这是吃饱撑着了,既然说韩福是在大名府知府任上有数千两的亏空,就把这一条放在前头,让他追赔也就罢了,用得着前头放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瑾上得前来,不以为意地往那厚厚一沓案卷随便瞥了一眼,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皇上,奴婢也是为了这事来的。要说为了韩福的事情,这些天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说他是冤枉的。奴婢也唯恐冤枉了好人,所以让内行厂去查了一查。“
见朱厚照果然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他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来。尽管只是这么一张,相比丘聚那翔实厚重的案卷单薄了许多,可朱厚照随眼一扫便露出了几许恼怒之色,当即一拍扶手道:“丘聚这是怎么回事!韩福当年巡抚宣府大同,结果蠲免了好几项弊政,军民赞颂。治理大名府,又是路不拾遗盗匪绝迹。就是在浙江左参政任上不得不病退,也是因为病情凶险需得静养,怎么到了他那儿就都成了错处罪责?”
“要说罪责,他这一次确实有失察之罪,河间府知府辛文渊擅调驿马的事情是属实,可这事又没有事先请示过他,怎能让他去背这样的罪责?所以,奴婢请皇上明察秋毫,早日把这样的能员放出来。若是皇上不信,将他转押内行厂,再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去查一查他,如此三相印证,便水落石出了。”
朱厚照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可想想自己登基之后用了这么多厂卫,正好可以看看谁最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因而思量片刻就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吩咐瑞生去东厂传旨。
突如其来发生这样的转变,接到这么一桩任务的叶广大为讶异。李逸风本是自告奋勇要上兴安伯府求见问计,可他沉吟之后就决定亲自走一趟。如今冬至已过,虽尚未下雪,但天阴沉沉的格外阴冷,哪怕马车上已经预备了厚厚的毛皮毯子,他也抱着个手炉,可依旧难以盖住那股阴寒,尤其是早年东奔西跑留下后遗症的膝盖,更是一阵阵的酸疼。当马车停下,厚厚的棉帘子被人打起时,那冷风吹来,他竟是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没想到当年筋骨强健的他也会有今天!
徐勋亲自站在二门口接了叶广,等人下车站稳之后,他便示意两个健仆抬着肩舆上前,见叶广执意不肯,他便笑道:“我原本还说要去看叶大人,不想你竟然大冷天亲自来了,这怎么好意思?知道叶大人如今腿脚不便,就不要和我这个年轻人客气了。外头天冷,赶紧到书房说话吧!”
见徐勋执意如此,叶广也不好再推脱,等上了肩舆之后,又见一旁的少年书童将一块厚厚的熊皮毯子盖在了他的膝盖上,他连忙又谢了一声。走了不到一箭之地,感觉到这毯子竟已经是事先捂热的,他心里更觉不安,到了书房门口下地时,他便坚持不肯让徐勋搀扶,硬是自己走入了屋子。
宾主双方都是极其熟络的人,落座之后,叶广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今天本是逸风一定要亲自前来,但我想想还是亲自来了。”
仅仅时隔两年,徐勋如日中天,但当日在金陵一出场便慑服四方威风凛凛的叶广,却是苍老了许多。此时此刻,徐勋心里除了感慨就是叹息,随即便问道:“是为了韩福的案子?”
“并不单单是为了韩福的案子,我听说,韩福被转押内厂的时候,提督东厂的丘公公曾经去司礼监寻刘公公理论,结果碰了个软钉子。丘公公派人过来对我说,让我秉公办事不要自误。”说到这里,叶广看了看徐勋凝重的脸色,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逸风对我说,既然刘公公是摆明了要和丘公公打擂台争权限,不如就助丘公公一次。倘若能因此把丘公公争取过来,那平北伯内有东西厂,外有锦衣卫,提督内行厂的钱宁是最知道趋吉避凶的人,必然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
“哦,李逸风这么说?”徐勋知道叶广必定不是无的放矢,因而便饶有兴致地说,“既然不是李逸风来,而是叶大人亲自来见我,想必不同意他这主意?”
“逸风毕竟还年轻些,凡事每每以利害来衡量。”叶广摇了摇头后,就淡淡地说道,“锦衣卫对于上了四品的京官,都有一份密档。这是从永乐年间……或者说洪武年间就开始的老习惯了,为的就是有事的时候能最快地判断。韩福此人素有能名,为人稍嫌苛刻,鸡蛋里挑骨头,当然能挑出一堆毛病来,但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官。我不在乎牺牲这么一个好官是否符合公理道义,但若是锦衣卫查出的结果和东厂的丘公公一模一样,刘公公却下令再彻查呢?届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锦衣卫也被皇上看做是糊涂透顶。”
叶广的口气不带丝毫波动,但徐勋听到这一番老辣的分析,忍不住连连点头,最后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叶大人,想得到底周全。”
“风烛残年,不得不为老兄弟和老部下们多考虑考虑。”叶广苦笑一声,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所以,我今次来,便想对平北伯说,我若在,锦衣卫和三厂拼一拼,我多年的名声和功劳苦劳兴许还有些用场,但若是我不在,锦衣卫万不可和东厂西厂内厂硬拼。只要行事不偏不倚,就算大伙自认是平北伯门下,就算外人怎么说锦衣卫为徐氏附庸,皇上却是不会信的。”
“说得好!”
就是西厂,徐勋虽常常越过谷大用让慧通去查什么事,可从未摆明车马用西厂的名义给自己造势,因而此时叶广的话他自是并无不满。含笑说了这么一句,他便斩钉截铁地对叶广说道:“内厂不过初建,消息网络有限,既然是发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查,那就索性把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尤其是东厂那一条条罪名,若有可能不妨找出破绽来。总之一句话,我并不觊觎东厂,也不想拉拢丘聚。”
小小一个韩福从东厂到内厂,而案卷又扔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一时之间,纵使是朝中大佬们,也觉察到了这其中的来回角力。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车水马龙探听消息的人不绝,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刘瑾私宅亦是门庭若市,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伯府同样是险些被拜访的客人给踏破了门槛。当最终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以韩福以失察之罪被罚三月俸禄,开释出了诏狱的时候,沙家胡同刘瑾私宅之中,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形容憔悴的老者被张文冕带进了厅堂。
“那便是刘公公。”
“啊……下官拜见刘公公!”
见这老者几乎是毫无滞涩地跪倒在地,刘瑾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其素色道袍,头上不曾戴冠,显见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他便微微笑道:“韩福,你知道咱家为了你的事情,出了多少力么?你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外官多年,京官也已经好几年,可就是这么一桩小小的错处,满朝竟是无人敢为你说话!要不是咱家,你要么瘐死在狱中,要么就被发配到辽东苦寒之地,要么就是追赔积欠!”
“下官能逃得生天,全亏公公恩德!”
“起来吧,咱家又不是那些大门朝南开的阁老相爷,见人便要人下跪!”刘瑾这才站起身,亲亲切切地把韩福扶了起来,随即便笑道,“能救了你这样的才干之人,咱家就是和再多人闹翻了,也觉得值得!再说,你是咱家的老乡,不消说什么感谢的话。咱家正要刷新吏治,清欠府库,来,你坐!”
把韩福硬是按着坐下之后,刘瑾就从张文冕手中接过那一本折子,塞到韩福手中说道:“这是我和小张商量出的官吏考察法,你先看看!”
骤然下狱一个多月,那种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彻底磨掉了韩福那些往日深信不疑的信条。此时听到刘瑾这话,他忍不住为之一愣,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家老仆说,他下狱这些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都没人理会,那些关键时刻却连影子都不见的同年同乡,还有平日交好的亲朋,竟然还比不上刘瑾这样的大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