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着该怎么开口,徐勋就笑道:“说起来有趣得很,京城官员之中和我同姓的众多,可和我同名的,我就知道屠大人一个,只可惜一直以来不曾相交过。早听说屠大人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全都干过,精通刑名,公允明正,就连边备也是颇有成绩,果然不负多面全能之称。”
刑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屠勋是心灰意冷,几乎想撂挑子不干了。然而,他自从入仕之后就几乎一直从事刑名,好容易熬成了刑部尚书,可不曾干出任何实绩就要黯然去职,他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秀水屠家是在他中进士之后方才渐渐兴旺起来的,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兄长,为儿子孙子着想。所以,昨天他思来想去,还是给徐勋送了一份并不算丰厚的贺礼,可谁知道今日再请降级致仕的折子被驳回了不说,而且司礼监那文书官还带来了一番让他万分羞辱的话。
“刘公公让我转告一声皇上的话,这事得平北伯说了算,他若是肯说话,大人留任就是一句话,他若是不肯说话,大人就是想降级致仕都未必能行得通,兴许还会牵连子孙。总而言之,你也别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往御前递了,有这功夫,自个去兴安伯府负荆请罪吧。”
若是按照他从前的脾气,这一趟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可牵连子孙这四个字着实太大,他没法承受得起。此时此刻,见徐勋面上笑吟吟的,甚至还说什么同名,随即更是盛赞起了他旧日的功绩,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要追究刑部此前的失职,他纳闷之余,生出了一丝希望的同时,却也不无警惕。
“平北伯过奖了,都是些老黄历的事,况且我身在刑部,深通刑名也是应该的。”顿了一顿之后,屠勋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此来,是因为此前刑部走了江山飞那样的要犯,我自请降级致仕,可折子连番送了三四道上去,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今日方才有司礼监人捎来话,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我今日特来向平北伯负荆请罪,都是我糊涂了,还请平北伯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就放了我致仕吧。”
尽管屠勋含含糊糊,不曾说司礼监人究竟是捎来了什么话,可见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尚书起身郑重其事地大揖行礼,徐勋就是傻瓜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扶起了屠勋,笑容满面地按着人坐下,随即自己才回到主位坐了。
“屠大人如此精于刑名,放眼满朝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你若是走了,谁来掌管刑部?”
见屠勋一脸意外的表情,徐勋便越发和颜悦色地说道:“屠大人想来是弄错了,我遇刺归遇刺,刑部天牢走了要犯归刑部天牢走了要犯,那时候你还是侍郎,再加上尚书之位空悬已久,你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忙中出错也是应当的。要怪也只能怪那个拖着江山飞久久不曾处决,这才惹出如今事情的人。”
没错,要怪就得怪焦芳!皇帝要杀的那么多人都一口气杀干净了,非得留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在刑部,结果又惹出来这样的大祸!想当初这么一个人从天而降落到刑部,他怎么都不服,可架不住焦芳圣眷好,几次事情办得深入圣心,好容易盼着人高升去了吏部,之后又顺顺当当入阁,转眼间却留了这么个麻烦给自己!
尽管有人后不出恶言的习惯,但屠勋还是险些忍不住附和。硬生生吞下到了嘴边的那句话,他不由得开口说道:“平北伯如此说,难道并没有怪罪刑部失察的意思?”
“刑部失察是有的,但若是无底限地继续追查,那着实没多少意思。更何况屠尚书乃是一等一的能员,若是就因为我这么区区一件案子致仕而去,我岂不是平白无故就成了众矢之的?此事不用说了,这案子是西厂办的,回头我对谷公公打个招呼,都是那几个狱卒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你顶多一个失察的罪名,什么降级致仕的话都不要再说了!”
这样通情达理的勋贵宠臣,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屠勋只觉得心头大石安安稳稳落了地,如释重负的同时,他便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想当初他奉弘治皇帝的旨意治理寿宁侯和百姓争地的案子,为了他上书说后族和细民争尺寸土,失大体,张鹤龄在背后说了他多少坏话,据说在当时还是皇后的张太后面前也告了好几状,所幸弘治皇帝按下了没理论。那时候还是区区争产,这一次徐勋遇刺险些连命都丢了,却是这样的态度,人和人怎的就这样不同?更何况张鹤龄还一把年纪,徐勋却不到二十!
屠勋脸上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眼神里头满是感动,站起身来又是深深一揖。见此情景,徐勋赶忙又去扶了这位老大人一把。重新坐下之后,屠勋有心想要开口再谢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老半天,他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平北伯,从前我和别人一样,都错看了你!”
有这一句就足够了!睚眦必报固然很痛快,可那也得分是谁!
徐勋莞尔一笑,恰好外头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句话:“少爷,刘六和刘七已经来了。”
尽管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官员,但屠勋心情极其复杂,只想着尽快回去平复了心情,来日再好好登门道谢,当即开口说道:“平北伯既是有客,那我就不打扰了……”
“诶,屠大人暂且留一留。既是你正巧来了,这两个人也请你见一见,他们从前做的事情和刑部最是相关,我正愁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如今你既然在那就最好不过了。”不等屠勋开口答应或拒绝,徐勋就扬声吩咐道:“阿宝,去把刘六和刘七请过来。”
“是!”
趁着那边厢去请人的功夫,徐勋便言简意赅地对屠勋解说了两人的行当。果然,屠勋听着听着,脸色便凝重了下来,最后摇摇头道:“如今天下盗匪日多,刑部海捕文书每年不知道发下去多少,可是能拿到正主儿的却少之又少。就是能拿到的那几个,还是这些官府外头的人拿着去官府领的赏钱,足可见那些差役无用。当年漳州温文进作乱,我奉旨前往弹压,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人愿意附逆,都是些被胁从的百姓。那时候我只让人传出话去,只问首恶,宽免胁从,巨变须臾就压了下去,如今这些盗匪也是如此……”
听屠勋说着那些缉盗的事,徐勋仔仔细细听着,又不时问上一两句,等外头报说刘六刘七已经等在了外头,他方才暂时打住叫了声进来。随着刘家兄弟进门,他便注意到两人都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看上去不像早上那样彪悍之气外露,但那虎背熊腰的身材却藏不住,看上去仍然不像良善之辈。见两人进门之后看到屠勋都是一愣,他便颔首道:“你们两兄弟从前既是以缉盗为生,那这位大人想来应当知道。这是刑部屠尚书。”
刑部屠尚书!
刘六和刘七同时大吃一惊。这昨日先后造访兴安伯府的人他们都留意过,吏部尚书林瀚、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右佥都御史张彩,还有几个庶吉士。徐勋一个武官勋贵,居然在文官中有这样的班底,自然是非同小可。可谁知道就只过了一天,他们便再度发现,刑部这位大司寇竟然也是徐家的座上嘉宾!
屠勋当过刑部员外郎、郎中,南京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这兜兜转转都是在刑名上头,他们就算只是平头老百姓,又怎么会不知道?
此时此刻,两人连忙跪下磕头道:“参见屠大人。”
“起来吧!”
屠勋想起了刑部的繁难,自己多年的刑名经历,刚刚在徐勋面前的老态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精悍之气。反客为主地打量着刘六和刘七两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也曾听人提起过霸州有你们刘家兄弟,但凡官府拿不着的响马盗,你们都能手到擒来。刚刚平北伯又盛赞你们武艺,足可见你们是有真本事的。”
见两人连连谦逊,他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既是有真本事,缘何却玩弄那些养盗的小伎俩!”
徐勋也是知道这一条的,只不过除却这些形同赏金猎人的民间好汉干这个之外,尚有贪恋钱财捞取功绩的缉盗御史也在暗地里干过这样的勾当,倒是刘六刘七是否做过这个尚未有明证。因而,他眉头微微一挑,却没有打断屠勋,而是看向了刘家兄弟。
“屠大人,咱们敬重你是朝廷大司寇,可你不能血口喷人,这养盗的勾当从来都没做过!”刘七被屠勋的话激得一时大怒,当即大声嚷嚷道,“咱们兄弟俩什么都可以认,这没做过的勾当就是没做过,就连通风报信……”
“老七!”
刘六此时满心后悔这一回带了刘七出来,见人一时语塞,而上首那两位大人物则是脸色微妙,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暗自盘算着事有不谐逃出去的可能性。然而,就在心中异常紧张的他反反复复偷瞥徐勋的时候,这位年纪轻轻的伯爵却是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屠大人不过是随口一诈,你倒是性子直!就算盗匪,也不是个个穷凶极恶,通风报信本也不算什么,你们又不是官府中人。”说到这里,徐勋倏然话锋一转,“不过,此前你们是领赏办事,如此干也就罢了,若是今后到了刑部亦是如此,那我绝不相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