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一片绿

    你昨天来信向我描述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我们经常在村口的秀水河畔看夕阳落山，然后水鸟归巢，再然后就是月亮自水面慢慢的上升的景致。你在信尾动情的写道：“侯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我读了很感动。这大概是你在异乡也因类似的风景感染而引发出你对陆游的踏沙行的更深的感悟吧！

    的确，童年的梦里怎能忽略你我在溪边断桥旁徘徊戏嬉的故事呢？你可记得我们一边放牛，一边向河心扔瓦砾再一边看沿岸那些垂钓者下诱饵放渔杆再起落收获的情景吗？你可记得我们因偷吃了队里的花生将那犯罪证据扔进河里被队长发现扣了我们的父母三天工分，被你父亲追了三块田埂终于将你打得三天不能坐下吃饭的件事吗？

    的确，是故乡秀水河的黄昏美丽如水银弥漫、如七彩地毯的景色引起你这种最温柔最缠绵的回忆，你看月亮西沉，月光与月影投射在河上，水波微荡月色拉长又挤扁的时候，你当时那托腮沉思如哲人的傻样至今还在我的眼前浮现。

    的确，少年邀伙伴听风观月、看花赏绿、捉蝴蝶放蜻蜓的情节不能忘怀。故园山川美如水中明月，镜中之花，那是怎样一个“美”字了得的珍藏啊！可如今，我们劳燕纷飞，相隔万里，青春不在，岁月蹉跎，就连战争也不能引起我的心底再泛波澜，这日子过得如纸一样苍白，如冰一样坚硬，如石头一样麻木，难得不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信中长篇回忆童年梦中的那片绿叶，那缕花香，那滴七彩水雾，怎不让我惭愧和感动呢？

    阅读你的信，许多感怀都因梦幻中的绿影而动容，甚至落泪，心中戚戚然，几乎在转瞬间即逝中，岁月的绿荫已变成淡绿，再变成无绿，最后变成一截枯枝，卧在我们脚边奄奄一息，以证明生命曾匆匆来过。

    记得多年以前在小窗的灯下读陆蠡的囚绿记，为那笔下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的宝贵生命而欢呼，感动而落泪，那截坚强而勇敢的绿色藤蔓曾装饰作者那过于抑郁的心情，那不屈不挠的“绿友”敢于直面黑暗的现实，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毅力，曾带给作者葱茏的爱和幸福。“你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仲，舒展折叠的嫰叶婆挲起舞。”

    也许正是这抹绿影才奠定了我对天下所有青翠之色的爱恋之情，那随意散乱在山坡的小草，那高悬在树梢迎风送日的叶片，那碧波中翩翩起舞的水藻，那溪水里如碧玉般的深绿浅影，甚至老舍笔下济南冬天不结冰的水中那些泛着热气的绿萍，那任凭长枝的垂柳在自己身上照影戏逐的如蓝水晶一样的泉水都倾注了我对生命中绿色的无尽思念之情。

    记得我们当年在课堂诵读茅盾的白杨礼赞时，对那白杨的普通、平凡、但坚韧勇敢的精神感动得莫名其妙，我一直在想，那白杨树生长在西北高原。以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对抗着西北风，但作者为什么不给它点缀几片绿叶呢？将它描绘成既有屈曲盘旋的虬枝，又有横斜逸出的美丽；更有绿荫如盖，莲蓬似伞该有多好啊！可是，白杨树也就因此而面目全非了，不值得诗人如此动情赞颂了！

    你信中说异乡的春色除了柔美和妩媚，好像少了一种力量，是什么呢？我想也许是一种生命的颜色吧？绿色！不是么？诚然，大自然中树茂草青、叶绿花谢、滋长枯萎，不正是由一条绿线串联而使之生机蓬勃，生生不息吗？如果说红色象征浪漫也预示危险，蓝色如天空和海洋，黄色与太阳和收获近密，黑色与死亡和邪恶联姻，那么绿色呢？绿色则表达丰饶、自然和调和，它没有紫色的雍容华贵，没有蓝色的晶莹剔透，但它却充满旺盛的力量——生命力的展现！

    记得少年时曾将一棵长势茂盛的小树移栽到我的小屋的窗台下面，成天施以肥料和清水，甚至将剩下的米饭和菜汤也拿去喂养它。可是它却一点也不领情，渐渐的枯竭，最后死去，如一具死尸一样躺在我的床前向我发出恐怖的警告，揭发我是那个残忍的刽子手。原来，绿色之所以是生命力的象征，它因有了阳光和风儿的附丽，才有了旺盛的斗志、妩媚的容貌！我也想和那陆蠡先生一样，去囚禁那株小树，独享那抹绿色，真是痴人说梦啊！

    有一首词我一直背得：“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我一直在想，生命中的尘世我们不能把握，月的阴晴圆缺我们不能捕捉，人生的悲欢离合我们不能主宰。那么，只有维持着一抹绿了，珍藏这一片绿叶了。在长夜孤灯下，在雨天思绪中，在遥望远山吟诗抒情之际，我还可以从我那陋室般狭小的胸中发出一声惊呼！一句对过往生命的追念之辞，也就足够了！

    心中拥有了一片连暴雨雷鸣、烈日风霜都不畏惧的绿叶，人生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