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砻匠吴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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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二德是镇上唯一的一个砻匠,也是最后一个砻匠。

    他开的那个砻匠铺在下河街,那条街沿河走势,前门是麻石铺平的小街,每日打开闸门板,铺门向街做生意。他家后门临河,吊桶往河面一抛就可以汲水。有这手艺,有这铺子,更有这条河,吴二德生活过得很滋润。

    他居住的河沿街不是本镇的闹市区,地处偏僻,古话说:“酒好不怕巷子深”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砻匠,只要人们用米煮饭吃,就不怕他不上吴二德的门!他也常在人前说大话,只要农人还种稻,世人还要把稻壳破成米来煮饭吃,他的砻匠活儿就有得做。

    刚解放的时候,他说过解放不解放对他关系不大,解放前他做砻匠,解放后他还是做砻匠。

    后来别的手艺人都入联社,走集体,他说他不入社。入社也是做砻匠,不入社也是做砻匠。

    有人担忧地提醒他:“吴二怪呀,你不入社,恐怕将来你没得事做呃!”

    吴二怪听了咧嘴一笑,说:“要想我失业,除非世人吃谷不吃米。”

    有一天,他隔壁邻居黄炳炎有个儿子叫黄屺在外面念大学,回家休暑假把外面的事拿回来跟他爹说。

    黄炳炎家也是一间铺屋,前面临街,后门临河,两家青砖瓦屋同脊同檐住着,前面共着马头墙,后面虽然有堵墙把两家隔开,但后头隔墙是花墙,两家平常关了前面的店门,就到后门台子上纳凉。黄炳炎这边抽黄烟,那边的咳一声说:“好劲道!”这边高兴时,就把烟杆从花墙洞洞里递过去给他抽,两人聊天儿。黄炳炎他说:“二德,解放了要搞机械化,你这手艺做不得几年的。”

    他听后瓮声瓮气地说:“你那伢子,出去读几天书,满口洋话儿,也就罢了,想不到你这个活了几十岁的人,也跟你嘴上没毛的儿子一样说话没高没低,他在大学里头就不吃米饭吧?”

    黄炳炎笑了,说:“我那伢的大学在北方,北方吃小米白面为主,也吃稻米的,听说都是机器轧出来的。”

    吴二德把这当做笑话听,他哈哈大笑地说:“外头吃的米都是洋船和火车运来的,你那伢吃的米想来也是。”

    后来他又问黄屺,黄屺在家叫毛头,他说:“毛头,外头有么新鲜事说给你二叔听一听。”

    黄屺说:“外头吃米都是用轧米机,一天要轧几万斤呢!”

    “轧几万斤”他乍一听说,倒抽一口气,不过他想那事情还很远,便讥笑说:“外头是外头,外头美国还有原子弹哩,中国有吗?”他双手叉在腰间,大笑。

    不久,毛头当了右派,发回原籍受贫下中农管制,他弄了一台柴油机,开始为小镇带来了电灯也用柴油机轧米。

    第二年中国原子弹试验成功。这一年,吴二德失业了。

    吴二德变得魔怔了,他说:“我想是快,可没想到机械化会这样快!”当时他家里也开始用上电灯了。对着电灯,他犯愁的是自己祖传了几代的砻匠手艺到他这一代失传了。为这他很伤心,为这他也恨透了黄篾匠的儿子黄屹,觉得是他夺了他的饭碗。

    再过一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吴二德参加了红卫兵,他第一个要斗争的人就是右派黄屹。为了斗争黄屹,他罗织了黄屹的几大罪名,最重大的罪名就是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说美国机械化程度比中国先进五十年。这还了得,公开叫嚣资本主义制度好,为美帝国主义涂脂抹粉,在他的检举揭发下,右派份子黄屹押送进了专政机关。

    不久,镇上的柴油发电机出了故障,轧米机也停止轧米。人们找上吴砻匠,叫他重操旧业,此时,他身上正穿着黄军装,腰杆子上拴条皮带,打派仗,仰着鼻子脸跟人说话,他说:“现在我是革命造反司令,什么砻匠不砻匠,”以后没人再敢叫他做砻匠的事。

    他的邻居黄炳炎因为儿子黄屹被专政,又急又气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死了,儿子坐牢,黄家房产闲置下来。吴二德便打通了两家后面的隔墙,占住了黄的铺屋一住就是十余年。

    这一年,黄屹平反昭雪回到了镇上,按理他是应该索回自己的铺屋。镇上的人猜想,两人之间应该有一场争吵,或者吴二德要吃一场官司,因为黄屹当年就是吃的他的亏,才坐了十来年牢。你吴二德霸占人家的房屋达十多年之久,现在也该你吃吃官司的时候到了。你想想以怨报怨的事在这世界还少吗?

    可是,黄屹落实政策回到镇上,看了看自家的房子,只说:“房子有亲戚看着,才能保管完好。”其它的事只字未提,他就回原工作单位省机械厅去上班去了。

    不久,黄屹当了处长。

    镇上的人说:“这是吴二德他碰上了黄屹,算他幸运。黄屹读了多少书,他把世界上的事都参透了,还能跟他这个混混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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