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起处就是这片山林的守林人家,也是刘湘云结对帮扶的“穷亲戚”那座新崭崭的木架房,就是刘湘云这个城里来的女娃子帮他四处化缘,一砖一瓦修起来的。说罢,老秦转过身,掏出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夕阳下,光影婆娑,我看到老秦抽烟的姿势很别扭,眼里还隐约有泪光闪动,赶紧抗起摄像机,准备拍下这个镜头。老秦一看,马上变了脸,背起行囊就往山下走。
俗话说“看到屋,走到哭”此话一点不假。等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对面山腰,守林老汉一家已擎着松明火把,在自家栅栏前等候多时了。老秦不顾我们的阻拦,直截了当向主人说明了来意。守林老汉听了,半天不啃声,只是吩咐老伴赶紧烧水为我们烫脚,挑血泡。大约九点左右,晚饭做好了,很简单,一锅玉米榛子干饭,几碟咸菜,外加一大盆凉拌山野菜。老汉将山野菜推到我们跟前说:“尝尝吧,湘云子最喜欢吃的菜,她不让我们炒,说生拌才能留住什么素”说罢,就起身离座,折进里屋去,再也不愿出来。
这些天来,我们所接触的山里人大都如此,明明心里藏着太多的情愫,却从不肯轻易表露。尤其是提到刘湘云,无论男女老少似乎都有说不完的感激和怀念,而一旦让他们站在镜头前,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的摄像机里,记录得最多的言语就是“我不说了,不说了。”然后,就是断然转身的背影或是永无绝期的沉默。或许,这就是山里人的性格,越是自己景仰的人,越是愿意供奉在灵魂深处。
一夜无话,我们,老秦,守林老汉一家,和漫天星斗一同沉默。
次日清晨,我们又将踏上行程。老汉一家老小早早起床熬好黄荆叶汁,仔仔细细地涂抹在我们身体肌肤裸露的地方,以防山里的蚊虫叮咬。老汉说,每次送湘云子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
且行且走,劳顿渐生。摄制组的年轻人终于有些抗不住了,一边走,一边问老秦还有多远。老秦没有回答,径直把我们带上了附近的山梁。这里,并非龙门山的最高处,但是,俯瞰脚下,仍有一种“危楼可及天”的感觉。老秦指着不远处清晰可辨的电视发射塔,对我们说:“看到了么?那里就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原以为,经过这些天艰难跋涉,我们差不多已越过了川陕边缘的界碑。哪知道,蓦然回首,却发现终点离起点仍近在咫尺,大家颇感意外,老秦也忍不住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老秦发笑。老秦脸上的笑容,立刻让我们想到了龙门山里恣意盛开的杜鹃。老秦纠正说,湘云子笑起来才像杜鹃呢,而且,是那种永不枯萎的杜鹃。
接下来的旅途上,我们也渐渐像老秦一样,变得沉默起来。偶有同事寂寞难耐,没话找话,立刻就有人提醒:“还远着呢,悠着点儿,留点精神好赶路。”到这时,大家才猛然醒悟,集市上热情开朗的老秦,为什么一进山就像变了一个人。现实生活中的山里人,与艺术电影中描写的那些粗声大气说话、风风火火赶路、激情澎湃唱山歌的山里人完全不一样——真正的山里人,最懂得韧性的可贵,而沉默,像山一样地沉默,就是他们穿在精神韧性之上的外衣,也是他们直面生活坎坷甚至人生苦难的寻常表情。
更行更远,路在延伸,山在后退。每到黄昏,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爬上附近的山梁,眺望出发的方向。每一次,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座矗立在山顶的电视发射塔。每当这时,我们都会笑言身后那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足迹,就如同初学针红的乡下女子留下的针脚,而那一个个曾经停靠的小小村落,则更像是订在坝子乡这件粗布对襟小褂上的歪歪扭扭的纽扣。甚至感叹,天地如此之小,世界如此之大,拿什么去丈量我们走过的路和我们要走的路?每当这时,我们都会轻轻叨念起刘湘云的名字,让目光流连于她匆匆走过的31年短暂行程,并且,透过岁月的烟云,去细细打量她留在群山之间的曼妙身影,去感受她那颗装得下万水千山和千百乡亲,却唯独装不下自己的沉甸甸的心
事实上,人的一生就是一次远行,脚步的位移并不重要,心灵的行程才弥足珍贵。在每一个清晨踏露而行,在每一个黄昏风雨兼程,到头来,你才发现,曾经顾盼流连的万里江山,其实,不过是从家门口到家门口短暂链接。年少时,雄心万丈啸傲江湖,青春里,情怀激荡箫剑写意,到最后,你才明白,所有的经典故事,都不过是漫长岁月里转瞬即逝的片段。然而,当一个人的心里,装进了超越自我的责任和使命,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灵魂,也会走得很远,很远。
拍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的寻访才刚刚起步,但是,掰指一算,我们离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回望来路,我不禁思量:时间可以承载所有的快乐和忧伤,但是,谁来承载时间?
2005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