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生活的一部分,还有向左邻右舍们不厌其烦的炫耀,也是母亲幸福生活的蔓延。属于母亲的幸福并不多,她要把一份简简单单的幸福,渐次放大,直到溢满她栖身的整个时间和空间。
母亲念儿象长流水,时时刻刻,永无绝期;儿念母亲则如风吹树,风不吹,叶也不动。每逢生日或节日,我总能提前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虽说是普普通通花生、瓜子、核桃但每一粒都经过母亲精心挑选、剥壳、烘焙,香气四溢。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一股家乡的味道四处弥散,瞬间就透彻心肺。每逢年关,母亲更是要早早准备年货。从腊月初就开始谋划,杀猪宰羊、腌鸡熏鹅、榨油买糖、打米磨面不肯有半点马虎。年夜饭自然是丰盛无比,别说三五个人,就算三五十个人恐怕也足够了。对此,一贯节俭的母亲自有她的说法:“有余有剩,才会年年有余。”这样的理由很苍白,我知道,母亲的心意远不止于此,她素来内向,不善言辞,只能用这种方式,将蓄积了整整一年的相思流淌出来,倾泄出来。
空手出门,抱财归家,村里人大多这样要求自己的子女。母亲却恰恰相反,除了买挂历和写春联,她坚决反对我从城里买回年货回家。春联必须我亲手书写,字写得难看没关系,只要是儿写的她就高兴;挂历必须是最大的那种,有若干空白,以便能够让她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涂抹些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于是,儿子回家时,永远空着一双手,而离家远行时,则大包小包地抗着、拎着、背着。我对母亲说:“您这不是寒碜儿子么?让邻居觉得您儿子太没出息。”母亲说:“管他呢,儿子有没出息当妈的知道,你高高兴兴出门,平平安安回家就是出息。”
何尝不是这样,儿子渐渐长大,母亲渐渐衰老,先前那份对前途对人生沉甸甸的希望,也渐渐淡化成了祈祷平安的话语。母亲总是叮嘱我:“城里车水马龙,切不可埋头走路。”却没有在意,乡下也有沟沟坎坎,还有深不可测的阴霾与黑暗,她自己也该加倍小心。
2005年春节,母亲和往常一样,一到腊月,就掰着手指头计算儿子的归期。临近春节,更是急不可待。哪知,儿在单位有急事,抽不开身,没能如约回家。母亲在山垭口坐了一整天,没有见到儿子的身影;晚上,又擎着松油火把,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口大榕树下张望。夜渐渐深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透出温暖的灯光,还有年夜饭的香味和甜甜蜜蜜的笑声。过往的乡亲担心母亲冻坏身子,都劝她回去。母亲却说:“没准儿子正走在路上,我回去了,谁为他照亮回家的路呢?”这样一想,母亲更是着急,干脆点燃火把,望山垭口走去。那是一段异常艰难的行程,没走多远,火把就被寒风吹灭,母亲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就在这时,垭口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母亲心里一喜,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结果一脚踩在路侧的冻土上,掉进了5米多深的堰沟。正月初一,我在县城骨科医院见到了母亲。医生告诉我:“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只断了两根肋骨,手脚和头部都没有明显创伤,真是匪夷所思。”母亲却象没事一般,淡淡地说:“这是天意,还没见到我儿呢,阎王爷不让我去。”
母亲是被夜里回村的两个打工青年救起的,一整天,他们都陪在我母亲身旁。我很感动。两个青年说,他们更感动,昨晚,你母亲已经摔成那样了,还不愿去医院,一直坚持要在路上等你,说你肯定要回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晃又到了年关,离回家的日子已越来越近。但是,我依然无法确定归期。因为,这时候,我刚刚动完手术,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生病住院的消息,赶在手术前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挂历已经买好了,是最大的那种,还买了最好的红纸和墨汁,等我回家的时候,一定会为她写一幅工工整整的春联。
2006年1月1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