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花

地笑话自己一定脸红了，虽然他在夜色里看不到。

    这时他忽然看到对面楼的阳台上也放有一盆兰花。他很快记起来了，那是赵兄的塑料花。他不由撇撇嘴笑了，心说那是什么花呀，甚至不能叫做花，只是人工制造的东西，怎么会有清香呢？——即便有香气，那也只是又是人工制造的香水罢了。他从心里真的很感谢那个小女孩，他相信自己面前已打开了一个新的美丽的世界。

    从此以后，欧阳每天上下班都似乎在心里怀有一盆花，那是一种乐观向上的力量与信心，是一种精神的积极和充实的快乐与舒畅。他每天都给它浇水，并小心地用小刀翻松盆里的土，放点专用的肥料，夏天灰尘多，他就常打来清水，仔细地洗净每一片叶子，就像悉心照顾着自己的女朋友。

    他内向的性格也改变了很多，与公司同事们和领导都相处得很好，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好朋友，他渐渐也不觉得那老张头讨厌了，每天都愉快地招呼：“大爷，您早！”他也常见到那楼下的小女孩，知道了她叫小红，常问她一些养花的常识，也认识了她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热情而善良，欧阳很喜欢和尊敬他们，只是彼此不十分熟，不大方便串门儿。

    对面楼上的那盆塑料花似乎也生活得很不错，每天都在阳光下心情享受着，看上去很新很绿。但欧阳还是认为它是没有生命的，也许它一样可以为房子增添一份亮色和绿意，但是它对人没有感情，人又怎么对它有感情呢！它只是盆里的一件装饰物，而不是可以渗进人心田的精神的花。

    炎热的夏天很快就在忙碌中过去了，秋天来了。欧阳最喜欢秋天，这不光是因为秋天天高气爽，更像是他天生就是属于秋的，秋天的一丝一毫都能引发他的灵感，触动他的心弦。

    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有一天欧阳忽然发现他心爱的兰花竟有些枯萎了，叶片悄悄收缩，顶部耷拉下来，甚至还有不少发黄，没有了先前的挺拔的生气和欣欣的朝气。

    欧阳又吃惊又凄伤，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他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了——其实他这几天心情就很不好，因为单位的事，还有别人给他介绍的另一个女孩。这个他的情绪更差了。

    但这却一点也没给他的花带来好转，一夜秋雨之后，兰花更明显枯萎了，叶片已发黄，甚至发干——它竟要死去了！

    欧阳仿佛也要死去了，他缩在墙角，痴痴地抱着他的花，在这个阴暗的黄昏，眼眶早已湿了。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开始下起来“劈劈啪啪”如炒豆子敲打着玻璃窗。他不由又想起了他和曾经的那个女孩分手的情景那天他也流了泪，可是他那天也决心以后再也不流泪了啊？

    欧阳忽然又看到对面阳台上的那盆塑料花，多么可笑啊！那曾是他多么看不起的东西呀，可现在它却仍像从前一样，像刚买时那样碧绿鲜亮，甚至在秋风的寒气和秋雨的淋润下，它显得更加挺拔和美丽了，像战胜了的公鸡骄傲地斜睨着它脚下的对手。

    “他是对的，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欧阳忽想到赵兄说过的话，心里充满了凄伤与酸楚。他衰衰地想“多么绝妙的讽刺啊！没有生命的为什么却比有生命的活得长呢？有生命的为何总太容易失去它的生命呢，还有它的一切的美丽与美好，快乐和幸福？你看那塑料花赵兄似乎从来没有管过，在这样的雨天，也把它丢在窗外，而它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冷。没有生命也就没有感觉，没有痛苦啊！没有生命的才是永恒的”他低下头，眼光落在面前的椅子上，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为什么想买这把椅子了，因为在家里也有这样一把椅子。记得小的时候，总是父亲和母亲坐在上面，他和弟弟，妹妹都坐在小板凳上;而现在噼呢，父亲和母亲都已坐不了那么高了，每次回家，都是他们仨坐着。

    “是椅子又长高了吗？不，椅子阳永远不会长高的，是我们长大了，父母却都老了！”欧阳痛苦地想着，不禁感到生命的短暂，时光的无情与可怕。“一切都无法挽回啊！有的人穷其一生去寻找心中的至爱，却不知那人早已擦而过；有的人匆匆对恋人许下了诺言，却渐渐发现不得不用其终生去承受心痛与悲哀。有多少事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之前就已失去了呢？又有多少事就算我们拼尽全力去珍惜，去争取，却还是挽留不住呢？”

    欧阳忽然想到何不去找小红呢，先前他竟忘记了，说不定她有办法救助这花呢！他心里欢喜，几乎立马便要站起来去找她，可他又一想，自己和她不熟，怎好冒然就去找人家呢？而且自己没本事，把花养坏了，去找一个小孩子帮助，多丢人啊！况且好爸妈又会怎么想呢，毕竟城里不经乡下，街坊邻居也是陌生人啊

    唉！自己不会养花，又干嘛偏要养花呢！——其实是他太多想了，为什么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这么没信心没勇气呢？

    天气已是深秋，一天比一天凉了，兰花很快地几乎完全苦萎了，而且少了他的照料，蒙上了一层灰尘，在雨后的阳光下，变得十分难看了。他有一天猛然见了，很吃了一惊，心里突地收缩，心一很，痛苦地叫道：“天啊，就让我毁灭一切吧！”他决心把它丢掉了。

    欧阳抱起花盆，心里对它说着对不起，但花并没有反应，他的心却一阵阵悸痛，仿佛这“对不起”是对他自己的心说的，仿佛他抱着的是他自己的一颗心。

    他慢慢地踏着台阶，脚步一下一点，心里一抖一颤。快到楼下时，他忽然发现小红也抱着一盆君子兰走出门来。真的很一样的花型，但令他吃惊的却不是这，而是——她的兰花竟也很枯萎了！他又一阵心痛，却也有点迷惑，因为她应比他会养花啊。

    她显然没看见他，脸上还是那么活泼而可爱的微笑。她走到水井旁，小心地把花盆放在井台上，用杯子舀了大半杯水，小心而仔细地给花洗着叶子，小脸甜甜和笑着，就像照顾着自己的布娃娃那么专心而认真，口里似乎还哼着一首儿歌。

    欧阳不知不觉地已走到身边，看着她又用小刀给花盆松松土，并又加上一层沙土。欧阳忍不住脱口而出：“这花你还要啊？”

    “啊！”小女孩给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又甜甜的笑了“怎么不要啊？它很好呀。”

    “可它都已经枯死了啊。”他感伤地叹息。

    小红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欢快而又调皮地笑起来：“不，不是，欧阳叔叔，它没有死。这是因为秋天到了，它要在泥土里过冬了，等到明年春天，这又会长起来，又会开花的”

    欧阳一下子明白了，他自然可以更准确地解释说，这是一种植物性冬眠，是兰花要在冬天保护自己，积蓄能量等等，何况他已经明白这道理了，而小红——她其实也早已懂得了啊！

    小红这时又接着说：“它不像那些塑料花，永远都是一个样，多单调没趣儿啊，而且还会沾那么多的灰尘，弄得脏兮兮的，洗都洗不掉，多难看啊！欧阳叔叔，你不知道，每天早晨我妈叫我，闹钟吵我，我都不乐意起，可我只要睁眼一看到这花，我就满心欢喜，浑身有了力气，一骨碌爬起来了，就像——就像它有什么魔力吸引着我似的。小红“咯咯”地笑起来，又说“我还嗅到一股它的香味儿呢。而在冬天里，虽然花儿枯萎了，甚至折断枯死了，但我知道它的根还是好好得呢。每天早晨，我只要一看见花盆，我心里就像一下子有了它的影子呢，于是也高高兴兴地起床了。”

    说到这里，小女孩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弄着衣角说：“我妈都笑话我中了魔呢。有一次我在学校里给同学样一说，他们都刮我的鼻子，笑我是’花痴’呢。欧阳叔叔，’花痴’是什么意思啊？”

    啊！这不正是他以前每天每时的最真实的感觉吗？这不是他以前最想表达的心情吗？欧阳只觉得自己眼前又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又重新看到了阳光和花朵，听到了小鸟儿在枝头上歌唱；他的心也又有了一朵花，盛开的兰花。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突然像个大男孩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欧阳叔叔，你也笑话我？——哼，不和你说话了！”小红误会了他的意思，小嘴一撅，扭过头不理他了。

    欧阳赶紧止住笑，温柔地说：“没有啦，我是在笑我自己，我还以为兰花枯死了呢，真傻！”

    小女孩听了，又咯咯地笑了，一下子回过头来，伸出湿湿的小手，作势要刮他的鼻子，欢快地叫道：“不羞，不羞！呵呵，欧阳叔叔，那你告诉我什么叫’花痴’。”

    欧阳一怔，但很快又笑着说：“花痴就是说一个人特别爱花，都快入迷了——你的同学在羡慕你哩！”

    小红十分兴奋，连声叫道：“真的吗？真的吗？”

    这时对面的楼门忽然开了，却是赵兄走出来，他竟也抱着一盆花，正是他那盆塑料花。他忽然看见欧阳。呆了一呆，好像偷东西被当场撞见一样，脸发烫，讪讪地说花太脏了，想扔掉它，语气里全没有了往日好为人师的自夸。

    欧阳一瞧，可不，花和叶虽然还是挺拔，但上面却全是灰尘，足足有二寸厚，而且一道一道的支离破碎，想必是雨淋的，实在难看死了；试想若换成什么食品，肯定早变质了。欧阳再瞧瞧自己怀里的花，忽然发现它又十分美丽，十分精神了。他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

    “你也抱着花盆，”赵兄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你也想把它扔掉吗？”他眼睛盯着欧阳，流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神情。

    欧阳脸一热，立时红了，不自觉地一低头，但他马上看到了小红，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不，我想给点儿过冬的土。”

    “欧阳叔叔，我来帮你吧？”小女孩仰着小脸，一直望着他俩，这时甜甜地说，伸过两只小手来。

    “好啊！我们一起来做吧。”欧阳和她一齐托住了花盆，小心地也放在开口上。小红又舀了一杯子清水中，俩人对着脸笑着，一齐仔细地洗着兰花叶，在夕阳的照映下，真像两个小孩子。

    小红又小跑着去墙角取土，欧阳看着她欢快的身影不由感叹：不是盆里的花枯萎了，而是我心中的花落了灰尘了啊。

    他和小女孩很快地又给花加上了厚厚一层土，两人相视一笑，想终于完成了一件极了不起的事儿一样。等欧阳再抱着花盆上楼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闻到了从前的那个黄昏那一股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