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问出“口供”直到你说出下次不敢为止。我每次挨打都要捱到实在捱不住时,才肯说出告饶的话,所以,在家里的孩子中,我和二姐是挨打最多的两个。但每次告饶之后,我都会有一种屈辱的感觉。虽然那是还很小,也许连十岁还不到。记得在有一次挨打之后,自己暗下决心,再挨打绝不求饶。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次母亲用各种方法打我,我都始终不吭一声。她越打越生气,正好她手里拿的鞋底带一条绳子,就随手勒到我的脖子上,并威胁说要勒死我,直到我用微弱垂死的声音说出她要我说的话,才满意的松开。
我是惹她生气最多的孩子,但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主张全力救治的却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恨过她,甚至在我长大后,母子之间已形同陌路。虽然在一起生活,但很少说话,从未有过交流。但她真的要离开我了,我仍然感到一种深及肺腑的悲怆和忧伤。我不想她给了我生命,也不想她的养育之恩,我只想,如果她走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叫做母亲的人。
二姐和母亲吵了一架之后,远嫁到千里之外。走时连巴掌大的布补丁都打进了包裹里。冷酷的说,自己走了,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那时母亲已见衰老,对于二姐的远离,感到沉默无助而忧伤。我不知道母亲那时心里都想到了什么,是否会想到母女之间的龃龉,那些个粗暴的日子。但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而二姐也已身为人母,人过中年。
6
大姐是大队的妇联主任,有出去开会的机会,母亲告诉大姐给我带回好吃的。我站在门前等大姐的影子。大姐回来了,我远远的迎上去,见大姐空着两只手,就回去和母亲哭闹。母亲说你大姐没给你买好吃的,妈给你做。就在锅里放油,给我和面炸“果子”我不知道这样的食物在那个时代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无法感受到母亲对我那份巨大的爱,我把这种享受当成理所当然,享受不到就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在小时候即受到母亲的娇惯和溺爱,同时又受到她的火暴脾气的双重扭曲。而且,我觉得母亲的思想里有很强的暴君意识,她从未把子女当成是和她平等的人看待,只是把他们当成她治下的臣民。在我二十几岁,已能在外面独当一面时,她还想用统治手段来让我服从她。她不止一次的对我说,你怕我有什么那,怕自己妈,也不砢碜。母亲是一个情绪激烈的人,所谓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对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那个不顾家里人不满,把家里仅有的一点油给我炸果子的人,和那个几乎把我勒死的人,并不矛盾。但结果是,我既淡漠于她的爱,又淡漠于她的打。既不对她怀有感恩,又不畏惧她。
7
当我跳过那个菜窖坍落后形成的土坑时,忽然兴味索然,从游戏的群体中游离了出来。伙伴们还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中,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从远处助跑,在坑沿起跳,凌空越过菜窖上方,落在坑沿的另一边。有的小伙伴滑到了坑里。便激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后面的小伙伴便跳得更欢了。我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欢乐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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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没有得什么病,但父母觉得我病了。父亲套了生产队的牛车,拉着我去四里外的大队部。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从不知道逗弄孩子玩。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抱过我,或者给过我怎样的爱抚。当然,也很少对我斥责和打骂。我觉得父亲是不爱我的,所以,这次她赶车给我看病,在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温暖的感觉。但是很薄,很脆弱,带着一点一厢情愿。我安静的坐在牛车上,道路有点泥泞,那头牛走的很慢,得父亲在前面牵着,才能走得快一些。父亲好像着忙赶路的样子,不时吆喝着牛,一路上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一眼,没有一句关切的话。我感受不到他的爱,越来越忧郁了。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父亲是关心我的,我并没有什么病,但父亲却郑重其事的从生产队套来牛车,拉我去看,我在他的心目中并不那么无足轻重。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种温暖在胸口微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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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母亲就和父亲经常吵架。所谓吵架就是母亲吵,而父亲一声不吭的在倾听和保持沉默。有时,父亲在干活,而母亲在一边吵,竟不能影响父亲的手中的工作。由于父亲从不反驳母亲对他的指责和怨白,为自己辩护,父亲在子女的心目中自然就成了一个无能和不堪的人。而母亲则是一个懂人情,明事理的母亲。在平时,母亲也总是在子女面前数道父亲的种种不是,以及对她的亏欠。说要等子女长大,为她“报仇”我怀疑母亲是在有意识的向子女灌输对父亲的敌意,争取子女的同情。我得说,母亲很成功的达到了她的目的,子女们都和父亲很疏远。只是在长大后,明白了一些事理,才发现,父亲所谓的错,其实只是母亲对他的不满和仇怨。
我是在母亲无休止的唠叨、怨恨、吵骂、斥责和暴力的环境中长大,很少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使我从一个敏感善良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忧郁、孤僻、自闭的人,终生带着人格缺损的阴影,疏离在这个鄙下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