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第一步就是哭,除非是有例外。也有天生不哭的,那总是其它地方出了麻烦,不是好事。铁石心肠都是后天练就的本事,没人说婴儿不吼吼地唱出他的新生宣言。而小小的朵朵,生下来四斤六两,却有惊心动魄的五分钟,她没有哭。是医生,便知道不哭的后果,于是全力抢救,终于在她小小的臀部上留下一些青紫的巴掌印痕后,她哇哇大哭开始人生的呼吸。
不喜欢哭的朵朵,很不像我。因为我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将鳄鱼似的泪水挤出那么一些来。但凡想要,立马可得。诀窍倒是简单,就是想想人生中的苦事,便觉得生有何喜,死有何悲,人生本无意味,然后悲从中来。
哭是一种本能,也是减轻压力的好方法。女人似乎天生爱哭,遇着一点小事,不管是委屈还是伤感,总是有的倾泻,所以她们的寿命就长。一般来说,哭总是沮丧,高兴得哭,那是少数,而且也有感怀幸运的意境。不过,就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说的那样,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其实哭也是同样的道理。
四面楚歌时,项羽的士卒思念家乡,含泪出走,结果满营几空,加上虞姬自刎,项羽心痛江东弟子,洒泪把江河送给了刘邦。这种哭,乃是哀伤所动,难以克制,心太软,就像任贤齐的那首歌,最后受伤的总是心软的队伍。
到南北朝,有人东施效颦,两国交兵,狠实一点的就把对手围了起来,下令全军对着敌营放声大哭,以哀其志。哪知被围的这位主帅根本不惧,命令全军在营寨内相对大哭。外面这位老兄一听,大拇指一竖,得,你比我还狠,把手一挥,撤退了事,知道自己的穴位没有找对,这当然都是假哭了,想从哭中得些好处。这倒是哭常备的功能,就像孩子们的哭,开始的时候总是功利,为每种需要所驱使。
后赵的第二个皇帝石虎天性暴虐,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儿子,太子宣和秦公韬。但老子喜欢韬,而不喜欢大儿子,结果兄弟之间势成水火,相互仇视,最后太子就派刺客杀死韬。石虎惊怒交集,很怀疑是太子干的,便假借皇后伤心要太子入宫,就此诱捕。然后拷问东宫下属,尽得其实。于是把太子抓起来,叫韬的太监以韬的死状,将太子抽舌穿颊、断其手足、斫眼溃肠,残杀而死,并其妻子九人同时被杀。
太子的小儿子只有几岁,石虎一向很喜爱这个孙子,舍不得将他杀死,抱在怀中不忍,想赦免他。石虎的大臣就抱中取而杀之。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亲眼看着儿子被火烧死都不眨一下眼睛的人,却难以置信的抱着孙子痛哭。最后看着孙子声嘶力竭的被人抱走,身上的衣服带子都被撕断,泪眼滂沱以至大病一场。这个哭难免不是真的,但是我更想说这位强人却也有做作的成份,以他的武功决断,如果真要留住这个小人儿,哪能不能呢,只皱一皱眉头,吼一吼,群臣莫不惊服。这样的哭,便是假慈悲了。
李双双的作者、编剧李准,有天参加一位戏剧大师的从艺庆典,和几个闲人打赌,说一句话就能将高兴得合不拢嘴的主人说哭。边上几位虽然信服李准编排故事的能力,但回头看看春风满面的主人,不免心下狐疑——这也太悬了吧?
于是好事之徒将主人请过来,一干人不怀好意的等着李准下菜:总是有戏看,不是看主人哭就是看李准笑话。李准呢,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感叹了一句话,话还不长,就是:想起咱们在文革,——得,您哪,场上诸位便将目光聚焦到主人身上,那个哽咽伤心的,真是劫后余生,幸运感激,一言难尽。
前段时间看一篇文章,说沈从文接受采访时,被一个二十出头女记者说哭了,那句话也就是:您受委屈了。一语落地,就看沈从文那个泗流滂沱哟,那个声泪俱下哟,以至于那位小妹妹抱住那样一个充满睿智的花白脑袋轻声安慰。这句话虽非刻意,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沈从文的罩门,那么多年,那么多人,对他的不公终于有人理解了,你说他能不嚎啕大哭嘛,这是真伤心啊。郁郁多年,始得排遣。
还有一种哭,大家惯常在媒体上所见——当然不是作戏的那种——如陈希同、李邦周之流,做错事,走错路。都曾权倾一时,却不用道德和法律来约束自己。失去控制的人生,陶陶然,看不到风和日丽、万里晴空也只是一时气象,等到东窗事发,身陷囹圄,一切都是枉然。那时候再来哭,怕悔之晚矣。人生不能往返,痛悔乃是遗恨,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