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一摸,像谷粒一般干涩。我决定不顾一切地逃走。
我抓住缠绕在谷秆之间的荒草,狼狈地往前移动。我不知道唐宋什么时候饲养了这么样大一条野狼,他的行事一向出人意表。比方说他由于操作失误导致电路短接烧了设备,他会告诉你不是他的错,他会说他去的时候什么什么样,他会说客户怎么怎么样,他能给你说上半个小时,始终不提是他烧了设备。在诉说的时候他无辜的牛眼深情地凝望着你,让你不忍斥责。他会把大便弄到马桶上然后打电话给女友说那是小安弄的,已经连续两次了。他把自己的事安在我头上,当作笑料来逗女友开心。
草茎越来越粗,从小指粗变得比小臂还要粗,我努力抓着,我猫着腰,把自己埋在齐腰深的谷秆中间,我怕唐宋看见我,以为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了。令我奇怪的是,真的没有唐宋的声音了。唐宋没有跟来,真的没有跟来。我松懈下来,站起来喘了口气。
这个时候草茎动起来,沿着松软的地面,快速的移动,并且越来越粗,竟然变得比我的大腿还要粗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它缠上了我的身体,一圈又一圈,我很快被捆成了一个粽子。我透不过气来,伸出舌头,像溽热的夏天难以承受酷暑的狗一样伸出了舌头。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条细小的草茎缠上了我的舌头,扁扁的额头上芝麻大小的眼睛发着绿光。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成了嫩豆腐——那绝对是因为惊吓,缠住我的竟然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然而这样一条蛇,它的头却比指甲盖还要小。
我的舌头一点点的被拉出来,它快要断了,真的快要断了,撕裂的疼痛深入喉咙。我知道,我大小便失禁了,骚味臭味一起光临我的鼻子。
这是梦。这肯定是梦。
在我幼小的时候,总是在梦里小便,随着积攒已久的尿液的释放,随着温热的感觉在寒冷的夜里爬上我的大腿,我便会从梦中醒来。醒来之后我就意识到,又尿床了。我害怕尿床,因为尿床我总是被妹妹嘲笑,让我很没面子。因为尿床我总是被父亲责骂,说我没出息。可是这一刻我希望醒来,哪怕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尿床。
然而醒来成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我和那条蛇对峙着,我想喊出声来,我看见女友就在不远处望着我,我要对她说,这是我存折的密码,我走了之后你把钱取出来。然而一丝声音也没有。我还想让女友转告我的远在农村的父母,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叫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心。可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我不甘,用力挣扎着。
以前有人问我相不相信奇迹,我总是摇摇头,我相信一切都是人为,奇迹只是人在无望之际的一种自我欺骗。但是现在奇迹发生了,我发出了尖啸,我从来也没有相到自己能发出这种啸声,这种啸声甚至从来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绿蛇被我的啸声惹怒了,它摆动了一下身子,附近一棵碗口粗的桃树被连根拔起。我看见整片谷地起了波浪,前浪未消后浪又起。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缠绕在谷秆之间的草茎,全都是这条蛇的尾巴,它用无数的尾巴,把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谷子编织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软体动物。
绿蛇得意地望着我,我的舌头依旧被它揪着,难以表述心中的震惊,只有我的被它紧紧拥抱的身子,像秋风中的知了一样瑟瑟抖动,哀叹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末日。
唐宋一定听到了我绝望的啸叫,因为他发出了回应。他的声音浑厚悦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听。女友曾经说,唐宋的声音很好听,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错误。
绿蛇舍我而取唐宋,它对唐宋的声音似乎特别敏感,一听到那浑厚圆润势大力宏的笑声,它就游了出去,像张在水上的网一样,贴着谷稍漂了出去。我被丢弃在谷地里,像是被人咀嚼过的甘蔗。我要趁这个机会逃走。
我找到来时的缺口,沿着玉米地和那条沟的交界往前走。绿蛇隔着那条宽大无比的沟,和唐宋对峙着。唐宋远远地对着我微笑,那种微笑我从未在唐宋的脸上见过,它是如此亲切,让我在瞬间泪流满面。我想我干掉唐宋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向唐宋道歉。
唐宋是不死之身,我料定他不会丧命在绿蛇口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绿蛇不再理会我,它似乎无法跨越那条沟,它跟在我身后。我担心它再次对我不利,跌跌绊绊地往前跑。
离开那片谷地,绿蛇似乎行走缓慢,竟然一直在我的后面,我有些担心它把目标又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前面出现一排平房,我钻进其中的一间,希望可以摆脱绿蛇。房间里湿漉漉的,靠西那面窗上镶了几块玻璃,有一块半掩着,风呼呼地灌进来。费了番周折,我从那扇玻璃窗爬出去,把自己吊在外面。这样绿蛇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就能获得短暂的安全。
我双手抠住窗沿,身子悬在半空,风从我双腿之间吹过,冷意渐渐蔓延开来。我想用脚借力,却怎么都够不到墙壁。大学体育测试,我总是选择曲臂悬垂,每次都轻松拿满分。有一次头天晚上通宵看冠军杯,第二天赶上测试,照旧是满分。因而此时此刻我不大担心自己会摔下去。我把注意力放在绿蛇身上。
绿蛇撞开了房门,我听见它在屋子里游动的声音,几秒种之后那种沙沙声消失了,我想它肯定是出去了,于是我打算爬上窗台,再度回到屋子里。
我的打算落空了,脚始终无法借力,低头看时,才发现墙壁是向里凹陷的,并且凹陷得厉害,更让我绝望的是,房子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登时心灰意懒,疲惫潮水般将我吞噬。没有了被绿蛇缠绕时的惊恐,没有了看见唐宋从废墟中站起来的震惊,什么也没有了,我成了一片没有质量的空虚,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就这样飘来飘去。
恍惚中听见唐宋的声音,他说,我和绿蛇约定在悬崖那边决斗,这次胜负未分,下次我肯定杀死他。小朱在后面附和着,就是就是,哥哥是不死之身,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杀死绿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这次算它命大,下次它肯定跑不了。
两个熟悉的人亲切的谈话将我从绝望中唤醒,我惊异地发现,房子的墙壁变得松软,里边生长出地瓜根须一般的藤蔓,手稍一用力,就可以深入墙壁,抓住那些根须,我就可以向下爬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往下爬。
所谓的悬崖,其实并不如我看到的那么深不可测。当时月亮已经隐去,浓重的夜色阻挡了我的视线,造成了严重的错觉。这个悬崖的深度,其实并不比那条沟深多少。确切地说,它只是一条更加深广的沟,只是它的侧壁向内凹陷,就像我们村里那些废弃的枯井,圆圆的小口,比妇女肥硕的屁股大上两圈,井壁斜向内凹陷,井底异常开阔。
用同样的办法,我爬到了对岸。对岸是一片盐碱地,尖利的石子遍地都是,唐宋的聪明由此可见。而平时我总是嘲笑他笨,看资料抓不住关键,天天看天天看,到工作的时候还要问我这个从来不看资料的人该怎么干。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但事实不容质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夜还没有远去,似乎这个世界只有夜晚没有白天。
绿蛇就在这片布满棱角分明的石子的盐碱地上艰难地爬行,所过之处流下湿腻粘稠的绿色体液,从远处刮来的风,带来阵阵刺鼻腥味。唐宋好整以暇地抱着肩膀站在一个土墩上,冷冷地看着缓缓游走的绿蛇,嘴角满是讥诮之意。对于我的出现,唐宋丝毫也不奇怪,他甚至不认为我是一种存在,他根本就没有招呼我,连看上一眼也没有。而在我策划谋杀他之前,事无巨细,他都要向我请示。他曾经在同一个晚上的凌晨两点、三点半、五点五分给我发了三个短信,告诉我工作上的事。可是现在,他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我思前想后,心里忿忿不平,继而灰心失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不久之前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脱离险境之后荡然无存,只有疲软和虚空无处不在,填满每一个毛孔。我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刚才要千方百计求生。我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漫无目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小朱说,快,你们把他带进屋里,绿蛇就要来了。一听见绿蛇,我又精神起来,浑身充满力量。我看见面前有两个头上长触角的家伙,个子和我差不多大,眼睛比唐宋的眼睛还要大,两眼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比兔子两眼之间的距离还大。这两个家伙通体黝黑,黑中透亮。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怔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这是两只蚂蚁。
蚂蚁也可以保护我了,我刚刚充满气力的身体又瘪了下来,矫健的步伐重新变得拖沓无力,似乎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机勃勃的春天。
那只肥胖一点的蚂蚁对着我微笑,两只白牙快要赶上它们的触角那么长了,像理发师手中的剪子一样不停地交叉运动。我厌烦透顶,闭上了眼睛,任由它们虽然细长却强健有力的触角推动着我走进一个院落。
哥哥,能不能配合点,那只瘦弱的蚂蚁不满地说,我们是在救你啊,你好象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好象你怎么样不是你的事情而是我们的事情,有没有搞错啊。我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依然放松着自己的身体。是的,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口袋,这两只蚂蚁成了搬运工。
蚂蚁们一点一点地把我往楼梯上推,它们干脆用触角把我平托起来,像我父亲扛麻袋那样把我扛到了平房的顶上。好啦,到了,肥胖点的蚂蚁说,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要不是小朱说话,早不管你了,看你那不死不活的德行,那只瘦弱的蚂蚁喘着气说,没见过你这种不关心自己命运的家伙。
我一直保持梦幻般的微笑,任由这些孔武有力的蚂蚁们处置。
平台之上甚为宽阔,南边并排放了一溜鱼缸,里边有各式各样的金鱼,最特别的是一种灰色的,头特别大特别突出,像是一个瘤子,而下巴又像青蛙的那样白而柔软,一个劲儿地往下垂,看起来跟个口袋差不多,与此相应成趣,它们的身子特别短,和它的大头以及长下巴简直不成比例。我看着这几条总是聚在一块的鱼,它们也看着我,看我两眼,然后就扎堆往别处游去,转上一圈,再看我一眼,再一起游开。也许它们在商量什么事情,管它呢。
放眼南望,无数排平房规整的组成一个巨大的云梯,从我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平房是如此雷同,以至于身陷其中的人很难辨认自己的具体位置。这些房子使我心怀希望,以为终于到了一个正常的世界。但这种希望很快就消失了,我想起那些蚂蚁,也许,这些房子就是它们的巢穴。要不,为什么我看不到一个人呢?
小朱也不知去向,他的出现总是神秘莫测,他的行踪总是令人难以置信。在我策划干掉唐宋的那个夜晚,他在没有我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并且和我配合默契,就像事先演练了无数次那样。唐宋变成不死之身后,本来亡命逃走的他,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追赶了我很长时间的唐宋身边,并且成了唐宋忠实的拥护者,而先前他和我一样痛恨唐宋。小朱进公司时间尚短,很多业务不熟悉,有一次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被唐宋当着客户的面骂了个狗血喷头,面子当场丢尽,为此小朱一个星期没睡着觉。他对我说,我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也是一个自觉的人,我犯了错不怕人说,但是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当着客户的面办我丢人,我就难以承受,其实你只要私下里点我一下,我就能马上改过来。当时我笑笑,告诉他唐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那一次他也确实领教了唐宋的为人。与唐宋训斥新人的做法截然相反,他自己犯了错误总是百般掩饰。他干我们这行已经干了四年,经验比我要多,但是在我接手这个地区的工作后,一个月内他连烧毁了四次设备,每次都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为此我和他闹得很不愉快,客户总是打电话到我这里投诉他,后来甚至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怀疑。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我们公司的优秀员工!这无论如何是让人难以忍受的,虽然我也是优秀员工,但与这样的职员共享一个称号,让人忿忿不平。
我正琢磨小朱的去向,那只肥胖点的蚂蚁气喘吁吁地上了房顶,对我说,绿蛇和唐宋打得不可开交,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后来一起不见了,小朱也消失了,你暂时安全了。对于唐宋的消失,我没有任何的难过,对于往事的回忆,使得原先他的救命之恩引发的感激土崩瓦解荡然无存。而小朱的去向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牵挂,如果他真的就此不见,我的难过将不可避免。
我在沉思中缓缓前行,一步就从鱼缸边跨了出去。你知道,鱼缸在房顶边缘,我这一步本应踏空,而我本应摔下去。可实际情况是,我神奇地凌空蹈虚,行走在三米多高的半空,像朵云彩一样潇洒随意四处优游。我再一次感到自我的虚空,也许在那一刻,我变成了一具没有血肉的空壳。
事实并非我臆测的那样,意外再度发生。我刚刚迈出一步,鱼缸忽然碎裂,水花四溅,有一些飞到我的长衫之上,使我看起来有些狼狈。就在鱼缸迸裂的那一瞬间,那四条奇特的金鱼凌空飞起,身体急速膨胀,变得像鲨鱼一般大小。更为奇异的是,它们背脊上长出了蝙蝠一般的翅膀,它们就挥动着这柔软的翅膀向我追过来,同时大呼小叫,抓住他抓住他,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
我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从半空中摔落地面,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起来,拔足就跑。四只金鱼在我头顶飞翔,嘴里一直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来不及思索这件事的诡异,只是拼了命地狂奔。我希望自己也能飞起来,在儿时的梦中,我有过无数次这种体验,总是跑着跑着就飞了起来,只要我张开双臂,就能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这一次我又失败了,无论跑得多么快,也不能飞离地面。我知道,这不再是梦。如果是梦,我要么飞起来,要么因为惊恐而醒来。
我的逃亡断断续续,但从策划干掉唐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终止过。这样的逃亡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在我觉得安全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敌人总是不期而至,在我觉得在劫难逃的时候,拯救我的意外总是若隐若现。
这一次,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逃脱,我的心里充满哀伤,却没有绝望。在脱离绿蛇的控制之后,我曾经万念俱灰,找不到求生的理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死也好活也好,没什么分别,我觉得这个世界已不再美好,而我在这个世界里也不可能谋求到美好的生活。但是当死神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我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能生存下来,我本能地忘记了安全时的念头,忘得干干净净,好象我从来就没有那样想过。
金鱼的喊叫在无边无际的云梯中回荡,一扇扇紧闭的门打开了,一个个身穿蓝色中山装,臂带红袖标的年轻人跑出来,嘴里叫嚷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直向我追过来。这些举止正常的人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我不再那么慌乱,放慢了脚步,像等待宠幸的妃嫔一样期待被抓那一刻的到来。
整个世界沸腾了,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天动地,四处扫射的手电惊心动魄,这一切都是人的气味,这让我感到惊喜,激情遍布全身,从逃亡的那一刻开始,我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我站住,满怀深情地望着向我聚拢过来的革命群众。而金鱼早已隐匿不见。
我终于被他们抓了起来,禁闭在一间破烂的平房内。我承受着每日十次的拷打,但心中喜悦无限——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