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摸上去跟缎子样滑顺;那肉腱,皮下面骨碌骨碌来回滚动,一条子一条子的;那牙口,二渠口,正当壮年,正是出力的时候。三仔马往马群里一站,可就把其他的马比下去了,像凤凰落入鸡群!三仔一看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又涌满眼眶。一群人围住了三仔和三仔马,又一群人围住了三仔和三仔马,还有一群人争着要拉三仔论价。三仔抹了抹眼睛,抬起头看看周围那些人。三仔不说话。三仔的眼扫过每个人的脸。三仔要找一个善脸儿的主,三仔要给三仔马找个好归宿。三仔的泪又来了。三仔抽抽鼻子,忍住泪。三仔推开人群,牵着马,马驯顺地跟在他身后,像是新媳妇儿跟着丈夫一样。
“一千五!”
“二千!”
“一千五!”
“不卖!”
“一千五!”
“不卖!”
一千五是今天骡马市上最好的马价了,可是三仔不卖,三仔要两仟。两仟的三仔马吓走了围观的行户和买主。他们临走的时候都回过头,恋恋不舍。三仔马实在是一匹好马,三仔马实在是一匹贵马。
三仔站在马旁边,他右手抚磨着齐整的马鬃,左手挟着根烟。三仔没有目的的把眼望出去,蓝天,白云,河流,一一从三仔眼前经过。马群,马群来到三仔眼前,在蓝天,白云,草地,河流之后。三仔扔掉烟头儿,三仔又点了一支烟,三仔继续往远处看。
“这马卖不卖?”三仔回过神来,看见一个精壮汉子正摸他的马,眼里流出光彩。三仔说卖。那人回过头来,给三仔上了支烟,点着。
“多少钱?”“俩仟。”三仔说出俩仟的时候,心里痛了一下。
“我牵过去马遛遛。”
“成。”
三仔卖了马,三仔马不再是三仔的了。三仔跟在马后面,那精壮汉子一蹁腿骑在马上,一手抓住马疆,一手抓住马鬃。三仔紧跑两步,跟上。
“夜里要给马上四回草料。”三仔跟了一阵子说,那人不回头。
“别让马上火了。”三仔又跑了几步,那人“驾”的一声。
“看看马粪,太干了就是上火了,注意加点儿水,上点儿皮硝,去火。”三仔又跑几步,说。
那人一抖绳疆,勒住马,回过头,恶声恶气地说“马是我的了,杀剐都听我的,你瞎操心啥!”三仔气得结巴了,站在原地,看看那汉子要起远,高声骂“你这算是人话吗!”那人走远了,没回头。三仔失魂落魄地站了会儿,摸摸怀里的俩仟块钱,厚厚的一沓,可三仔一点儿都不踏实。三仔望着汉子消失的地方,坐倒在地上。马没了马没了。三仔喃喃地说。
马没了。马没了么?马还在。马还在是因为三仔没了,三仔因为惦记马没了,所以三仔没了没了没了。
没马的三仔浑浑噩噩。浑浑噩噩地三仔不停地想他的马,茶饭不香。三仔娘说要跟媳妇儿见面了,三仔不应。马比媳妇儿亲,好几年感情呢!
三仔终于没能娶上媳妇儿,因为他死了。是被卡车撞死的。肇事司机跑了,没人知道那是哪儿的司机。三仔死的时候,钱撒了一地,有的还在风里飘飞,像是烧过的冥币,像是蝴蝶。那是卖马的钱,它一直揣在三仔怀里,像是一块石头,压着三仔。
三仔死的时候,三仔马流泪了。三仔马知道,三仔因自己而死。
三仔马被那精壮汉子拴在马槽上,槽里是干草,干料。三仔马看看,没有吃。三仔喂它的是青草,湿料。三仔马的马眼里流出泪来。三仔马来回踢腾,焦躁不安。
三仔为什么还不回来!
三仔来了!三仔摸摸马的鼻子,三仔马发出一声欢叫。三仔慌张地看看周围,嘘的一声,三仔马知道不好,不作声。三仔解开疆绳。牵着三仔马往出走,三仔马温驯的跟着,像是多年的恩爱夫妻。三仔马不小心踢倒了一把锄,哐当一声,三仔马闪过一旁。三仔听见声响了,心急了,骑上三仔马,策马飞奔。巷子里马达轰鸣,叫声不绝,风一样驶出来五辆摩托,追赶疾奔的三仔和三仔马。三仔可怜三仔马,三仔要救回三仔马。可是摩托紧追不舍,快要包围住三仔和三仔马了。
偷马贼!偷马贼!
我不是偷马贼!我不是偷马贼!三仔骑在马背上,拼命喊,回着头使劲儿喊:我不是偷马贼!我不是偷马贼!
三仔马拼命往前跑,脚下是一片绿色,倏忽而过的绿色。
偷马贼!偷马贼!
我不是偷马贼!我不是偷马贼!三仔流着泪喊。他敞开衣襟,抓了钱扔出去,天女散花一般。我不是偷马贼!——钱在风中飞舞,像恋花的蝴蝶。
马在风中疾驰,像离弦的利箭。
马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前冲之势,人立而起。三仔却飞了出去,如同一片落叶。
三仔马悲哀地望着躺倒在车轮下的三仔,流下混浊的泪。三仔马发出两声长嘶,哀伤至极,在草原上回响不绝。摩托车停下了,牵了三仔马回去。
三仔马流着泪,一步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