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炮声基本停止。看来土匪并不急于攻陷檀城。也许惮于城内自卫队精良武器,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佯攻。田昭月心里就几分感谢这雨。因为雨,他可以不去巡视,安心在家养病。夫人在为他熬中药,飘散出一种浓烈的味道,弥漫整个院子。一种好闻的香味!田昭月心说,这味道之所以好闻,是因为香味里掺进了夫人爱情的味道吧?雨水瀑布似的从屋檐倾泻在天井里,杂乱的雨声在院子的空气里弄出一片迷茫的气息。田昭月走到廊檐,望见天还黑沉沉的,高墙上疯长的看麦娘草,此刻挣扎惊悸着。田昭月反倒变的安心起来,回屋趁热喝了中药,然后上床厚被取汗。
等到夫人叫他,田昭月才知道自己原来睡了好些时间,——已是下午未时末了。醒来发现身体舒泰许多了。夫人叫醒田昭月是因为自卫队长王永福有要事,候在中堂里了。
原来王永福昨夜召集城中众所周知的生意盈利的店家开会,希望城中店家捐款,埋葬被土匪打死的士兵以及抚恤死者家属。不料吵吵嚷嚷一夜,也没有人认捐,还生出许多对自卫队对县政府的非议。说钱该政府出,说自卫队贪生怕死对付不了根本没几支枪的土匪。消息传出,今上午自卫队的军心就有些不稳。说什么打死了会连收葬都没指望,更不要奢谈家属的抚恤。说什么中央军都被共产党的解放军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我们自卫队还能够支撑几时!米士升还不就是料定天下已经大乱,才敢身为国大代表,却纠集土匪攻打檀城的吗?事态无疑很严重,情急之下王永福今上午再次同店家们商谈,也据实向大家通报情况,并晓以利害,但是众店家还是无动于衷,无人认捐。王永福就无计可施,也不敢隐瞒,憋一肚子气来找县长。
田昭月同王永福在中堂里各坐一把太师椅,喝茶,听王永福说话。田昭月许久未做声,不住的用杯盖刮拉浮起的茶叶。听的见天井里的雨声还是未停。田昭月忽然记起一个传说。说是檀城自古富庶,然而人心铁硬,世情淡薄,明代或者清朝,有个游方僧人进城,遍走店肆商铺,也没有化到缘。是夜,和尚深夜不眠,游走在城中,口中不停呼叫着同一句话:“一个人,两只眼。”檀城人觉得和尚大概饿晕头了,说此毫无意思的大白话。也有人说,和尚是在骂人呢,说老天没长眼让他挨饿呢。说毕自己都觉得这解释牵强。做什么想的都有,就是没有人出来布施和尚一碗饭。人穷的无力布施,不穷的心硬不愿意布施。还有从窗户扔出话,说“再喊就打”威胁、驱赶和尚的。和尚于亥时离开檀城,次日寅正时分,人们睡梦正甜的时候,城中主要商街发生火灾,一街尽化灰烬。于是才有人记起那和尚说的“一个人,两只眼”不正是一“火”字吗?人们就跌足感叹:原来和尚是得道高人,预见到檀城将罹火灾,特来提醒,不料人情淡薄,打消了和尚拯救热情。当时听到这个传说,田昭月心说,这个故事编的离奇拙劣,哪有一城人都心硬的道理。现在,田昭月忽然相信了这离奇传说的发生可能性。细想起来,檀城作为几百千年的县城,世故变的坚厚、人情变的淡薄,也是有其根源的啊。
“你打算怎么办呢?”田昭月终于开口说话了。
“孤城难守,我们撤退到雄江城,同湘黔边区“剿总”司令王家烈借兵,回头再剿灭米士升吧!”王永福说。
“我们能够安心看着土匪进城,让一城生灵涂炭吗?”田昭月满心苦楚表情也苦楚的说。好像在问王永福。更像在自问。
王永福觉得这个不必为虑:米士生是本地人,有又出身正规军官,还是人大代表,他应该不会在檀城抢劫烧杀奸淫掳掠。
“如果撤退,你打算如何走?”过一会,田昭月又问。
王永福显然没有预先思考过。想了一下,说:“凭我们的装备,集中力量,从陆路杀出包围应该没有问题。如果走水路,万一打起来,他们在陆地,我们在河谷,形势就危险了。”
田昭月却持完全相反的见解:“土匪是要占领檀城,造成声势影响,他们尽管封锁了水陆两路,好像很凶悍,其实是想达到久围让城里人心涣散,给养中断,不攻自破的效果,我们的人马枪炮真要弃城撤退,他们是不会死堵着打的,那样他们也要吃亏。从陆路走,是逼着他们同我们发生接触,非打不可,而水路走,他们很可能喊而不打,目送我们离去。”
洞开的下南门城门,让清晨在城墙边走过的一小队土匪大吃一惊。这景象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能力。他们飞奔而去报告了他们的头目谢明一。谢明一头目也不敢相信。谢明一知道昨夜自卫总队出城渡河而去。他没有能力拦截,于是向上面报告。上面的答复是:安心睡觉,假装不知道。谢明一想:即使自卫总队的人跑了,县警察队和跑进城的周围几个乡镇自卫队也该还在啊,怎么城门就开着了呢?谢明一觉得匪夷所思。他决定再次向上面报告,同时获得下一步行动指令。但在上面指令还未下来的时候,谢明一听说东门打开了,南门、北门、西门都打开了。谢明一于是彻底反应过来:他以为要长期围攻的檀城不到两天就彻底陷落了。而且陷落的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简直莫名其妙。
“奶奶的!”谢明一把抽着的旱烟筒猛的望地一扔,骂了一句。他是急了,大家都进城发财去了,谢明一却落后了。
蒋莹婉记得丈夫提着牛皮箱子离开院子的时候,在那丛芭蕉树边停了一下,回望了一下这个院子。但是他没有望见急急跑到客厅窗前躲在窗帘后望丈夫的蒋莹婉。似乎有一对白蝴蝶在碧绿的芭蕉树上边飞。当丈夫一抬脚跨出院子门,蒋莹婉背转身子,笔直的靠在墙上,无声的落泪。蒋莹婉知道从此失去了丈夫。蒋莹婉觉得很委屈和不解。但是蒋莹婉不想说话,不想去扯住丈夫的衣袖,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蒋莹婉觉得自己是露了气的皮球,不想思考和动弹。
此刻蒋莹婉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竹靠椅里。望着那丛芭蕉,蒋莹婉有些开始后悔自己个性的执拗。十几年了,蒋莹婉居然还幻想丈夫一脸疲惫的手提牛皮箱子回到院子来。蒋莹婉又担心丈夫死了。八年抗战,死了多少人啊。现在,国民党同共产党又打了快二年了,又该死多少人啊。蒋莹婉甚至愿意找到丈夫骨殖,把它带回这个他们共同选中的院子,让漂流一生的丈夫停止漂泊。当然,丈夫也许还活着,另外娶了美妻,过的逍遥快活。但是蒋莹婉的意识里,永远不会出现最后这种可能的想像。蒋莹婉只觉得心痛,为没有丈夫消息而心痛。
蒋莹婉永远不能够忘记同丈夫在南京相识的情形。两人都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共同的语言让他们相惜相爱,甜蜜温馨。后来丈夫带她去北平谋发展,她也曾经一如丈夫那样兴奋激动。后来因为丈夫老不满意所谋到的职业地位,几乎每隔一年二年,就带蒋莹婉走投一个城市。奔波的久了,蒋莹婉就好渴望安居,好想丈夫把一颗不知道宁息的心安静下来。后来抗战爆发了,人们都往西南方向奔逃。蒋莹婉于是想到家乡湘西,她想把丈夫带到封闭的湘西,把丈夫躁动的心和两人的爱情一齐封闭在家乡,从而寻到一份宁静,找回当初的甜蜜。丈夫很赞同蒋莹婉的倡议。他们在檀城购置了一个四周高墙的宽敞院落。他们读书,作画,写诗,蒋莹婉还轻声给丈夫唱湘西情歌。蒋莹婉问:“回湘西这条路走对了吧?”丈夫摸着蒋莹婉的后脑勺感慨的说:“是啊!”
不料曾经那样激动的感慨过宁静带给他无限幸福的丈夫,不到半年又开始心神不宁。尽管外面战火纷飞,仍执意要去陪都。两人就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尽管每次吵架过后都是丈夫来抚慰蒋莹婉,但是蒋莹婉发现丈夫开始对自己变的毫无热情,甚至厌烦了。夜间面对蒋莹婉二十六岁美妙绝伦的身体,丈夫总是两眼望天,疲软如棉。蒋莹婉开始变的烦怒起来。两人争吵的更多了。在蒋莹婉一次失去理智的踢打之后,丈夫衣冠散乱的推开蒋莹婉,提着那口牛皮箱子,走出了这个院子
随着一声暴响,院门被人用木头撞开。进来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来人手拿镰、梭镖,最后一个拿着一杆长枪。他们穿的各不相同,但都很破烂,手臂上都扎一个稻草箍。蒋莹婉知道来人就是把檀城围了两天的土匪。蒋莹婉只是奇怪昨天还听说自卫队牢靠的把守着檀城,怎么一下子土匪就进城了?
土匪冲进来就扯下了蒋莹婉的耳环、项链和戒指。后来一个土匪似乎看中了她的旗袍,拉扯着把她旗袍脱了下来。因惊吓颤栗不已的蒋莹婉只得身着中衣站在庭院的青石地上。土匪冲进屋子,翻箱倒柜,把那些珍贵的字画丢落一地,非常懊恼没有找到更多的银钱。提长枪的那个土匪把目光再次投向木立庭院的蒋莹婉。他大概以为蒋莹婉把银子藏身上了,跳出来在蒋莹婉身上摸索。土匪在蒋莹婉的身上一无所获,但是摸索没有停止。蒋莹婉突然发现土匪凶硬的表情慢慢变的柔和,又变的淫亵,手老停留在蒋莹婉前胸和胯下。蒋莹婉猛的醒悟过来,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蒋莹婉奋力推开土匪,说:“我告诉你们我的财宝放在哪里!”
蒋莹婉带领土匪进到卧室,指挥他们取开一块楼板,然后从里面提出一个妆奁,猛力从窗户扔到院子。妆奁豁朗一声在庭院青石地上散开,落了一地的金条和珍珠。土匪们傻眼了,往院子呆望数秒,蓦地大家都回过神来,嗷叫着冲出去,抢夺金条珍珠。最后他们互相叫骂着满怀珍宝离开了院子。他们急于把这些财物安置到他们认为妥帖的地方。
蒋莹婉飞快的用剪刀铰乱了自己一头秀发。然后叫出藏在茶堂桌底的女仆,让女仆把她下人衣服都拿出来,蒋莹婉选了一套最破烂的穿上,然后又用锅煤抹花脸和脖子。最后不顾女仆躲闪,也弄乱了女仆头发,弄脏她脸面。
才弄停当,第二伙土匪又光临了。他们拿走了一些衣服和被褥,就离开了。
蒋莹婉干脆让女仆也提一张竹椅到屋檐下,两人大门不关,守个针线篓做女红。她们任一伙又一伙的土匪自由进出院落。
“匪徒进城后,大肆奸淫、掠抢,全城充溢着恐怖气氛。这就是当时震惊全国的‘血洗檀城’事件。浩劫后,檀城百业萧条,一片凄凉。全城由2885户、12500人锐减到1528户、5629人。”
以上综合摘自檀城县志檀城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