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古村

提议撤了酒席，换茶来喝。柏子亭老先生第一个附和。雨荷抿嘴一笑，走出屋去，一会回来，说我们去院子里喝茶吧，今晚月亮太好了。让陶长川帮忙搬个茶几，摆在桑树下的庭院里。果然明月高照，月光澄明沁凉。雨荷自己提了个小钢质木炭炉子，生了炭火，架炊壶烧水泡茶。雨荷拿出的是一包碧螺春，据说产自苏州吴县太湖的洞庭山，是碧螺春的正宗上品了。泡出来果然汤色碧绿、茶叶卷曲如螺，香气清幽。可惜夜晚，不利于欣赏茶汤颜色。雨荷要去拿炒南瓜籽佐茶，大家阻止了，说，好茶最好清喝，才喝的出茶香。雨荷就坐下安心烧水泡茶。大家轻声说着话，有时都沉默着。方青艾提议文学社第一次交作业，就以这月光同碧螺春做题材，小说散文诗词歌赋不论，但大家都得一周内交文章给她。大家都不反对。后来柏子亭掏怀表出来，看看，说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去酝酿文章吧。于是大家散了。

    一周后大家交上卷来，柏子亭是首词，陶长川写了篇散文，方青艾也是散文，雨荷的倒是一首新诗。那诗用词清雅，情调恬淡，大家都说好，推为本次社里笔会佳作。雨荷自不免谦虚一番。心里很是愉快。倒不是因为文章优胜高兴，而是觉得同几位教师在一起，心就自由而愉悦。细想起来，遵从父母之命从县城嫁到古村来，生活不可谓不优裕，丈夫不可谓不淑良，但是雨荷每当去河边码头看到沿河流下的船只木排，心里就莫名地一丝慌乱，夜间老梦见还在读师范，于梦里期盼拿到毕业文凭，雨荷就知道自己不安于来教书前的优裕和安宁。更让雨荷高兴的，是几位同事都高雅有趣，志趣相投，这是多么难得。雨荷记得自己所读的那所师范学校里的许多教师，尚且勾心斗角，言语低俗，品性恶浊。于是雨荷很感动珍惜目前的一切。

    相处的日子久了，雨荷更加觉得自己的两个年轻同事实在有趣可爱。陶长川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单独面对雨荷，他害羞的很，神情严肃身姿僵硬，但只要方青艾来了，三人在一起，他仿佛又极健谈，而且语言风趣幽默。三人在一起的时候，陶长川谈起时局，骂起军阀和政府来，那慷慨激昂的表情神态，同孩子一样率真孩子一样忘我。雨荷感觉到陶长川非常崇尚自由，不喜欢受任何羁绊，因此表现出一种凛然不容冒犯的硬气。陶长川又不完全是孩子气，他显得非常懂事，非常懂得揣摩照顾别人心情和情绪，而且必要的时候陶长川好像还有一点城府。有次陶长川谈话中无意让雨荷感觉出他在师范大学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他立即意识到说漏嘴了，非常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雨荷因此隐约觉得陶长川在师范大学一定有不寻常的经历和表现。雨荷知道陶长川有个非常坎坷不幸的身世，想想陶长川独闯江湖来到古村的胆量和经历，雨荷对他就有几分同情几分羡慕钦佩。雨荷觉得自己能够看透陶长川的心里世界，但是你又不能够小觑轻视陶长川。雨荷觉得陶长川心性非常高洁，于是从心底很尊敬这个硬气的小个子男人。

    方青艾也很率真。这个有些显胖的丫头，聪明绝顶，遇事机敏，而且学识渊博，好像无所不知。这样的人，最有资格世故圆滑，但是方青艾绝不圆滑世故。她会因为一个不同的观点，同陶长川争论，不依不饶，有时候还因此同陶长川生气。遇到争论，陶长川往往在开始的时候表现得理直气壮英勇无畏，但只要等到方青艾红了脸，他会立即意识到对方是个比他小好些岁数的女孩子，就偃旗息鼓放弃抵抗，往往被方青艾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时候的陶长川木木的，如战败的斗鸡，不激愤气恼，也不伤感悲哀。雨荷觉得这两个人，好玩死了。

    陶长川方青艾也觉得雨荷有趣可爱。雨荷长得青葱一样苗条清爽，安静的时候眼睛亮亮地，把世事都明白地看在眼里，通透而娴静，遇事行动起来，却敏捷而果断，显得非常有主见有担待。雨荷从来不争执什么，显得大气而善良。方青艾觉得雨荷漂亮而清爽，陶长川则觉得雨荷懂事而很有女人味道。

    假如不是雨荷母亲大病一场，雨荷离开学校去县城照顾母亲半个月，他们三人也许就永远这样互相欣赏中平静而饶有滋味地打发着日子。甚至那个上午雨荷来学校同校长柏子亭请假，吩咐陶长川方青艾给她代课的时候，陶长川都非常安闲平静，他觉得雨荷离开学校去照顾病中的母亲理所当然，还对雨荷说了声：“你放心去吧。学生们你别挂念了，我们会代好课。”等雨荷走后，上完一堂课，坐在讲台休息，陶长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好空，好不习惯没有雨荷在学校。陶长川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奇怪，也为自己这样的感觉而羞愧，他在心里呵斥自己别糊涂别没有出息，但是无济于事，陶长川自此觉得一切意趣索然，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傍晚同方青艾去三叔家吃晚饭，陶长川显得失魂落魄。方青艾用疑惑的眼神看陶长川好多次，想探究这家伙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可是看脸色又好像不是生病的样子。方青艾就不知道陶长川发什么神经了。今天下午他好像收到一封外地来的信件，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只是不好相问。

    饭后陶长川从蚊帐顶上寻出那管久违了的长箫，沿村路来到河边码头。又沿河岸小路逆流上行一段，在一个临河的人迹罕至的大石矶上坐下来，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流水，然后呜呜咽咽地吹起箫来。箫曲停下来的时候，陶长川不知道自己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他非常痛苦地肯定，自己爱上雨荷了。为什么爱上雨荷呢？他不知道。陶长川忽然记起不幸的童年，苦难的少年。记起师范大学参加学运的兴奋刺激和担惊受怕，记起被政府当局通缉，带着柏正平的介绍信一路饥寒交迫凄惶疲累流落湘西来高埠藏身。陶长川觉得自己命运好苦，觉得自己心灵漂流无定。遇到雨荷，面对雨荷，陶长川觉得自己变得安静了，觉得世界其实这样美好，不再觉得自己困苦疲累。可是，雨荷已经嫁作人妇，自己还可以爱她吗？爱她道德吗？陶长川几分痛苦几分羞愧。

    天慢慢地黑起来。蛤蟆在河边草地里和那边的稻田里呱呱不停。陶长川把头埋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苦苦地思考着。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陶长川最后觉得自己完全不必羞愧。爱上一个人，是无法预见无法抵挡的吧？这种无法预料无比自然状态下产生的爱情是纯洁的美好的。我为什么要羞愧呢？看得出雨荷一直向往着外部世界，让她一辈子待在古村，做贾人妇，她会多么压抑！毁掉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又道德吗？这样想好，陶长川觉得自己可以勇敢地去爱雨荷了。陶长川熟悉的女性不少，像雨荷这样可爱这样美好的女子，实在太难得了。错过雨荷，陶长川可能会不能够原谅自己。

    但是勇敢只是瞬间的事情。陶长川觉得刚才这番激烈昂扬，是无法对社会对世人说出来的。而且恐怕也不能够对雨荷说。一旦说出来，雨荷也许不知道会多么鄙夷反感。但是陶长川知道自己不可能不爱雨荷了。那么偷偷的爱她一场吧。打定主意偷偷地爱雨荷，陶长川心又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坚强地不流露出来？他更不知道自己离开古村的时候会不会后悔？以后的大半辈子里会不会后悔？临死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之后的日子陶长川没有想像的那样失落和难过。留校任教的柏正平先生觉得自己家乡的中门同窗户上的雕花、木屋马头墙、村路池塘都太精致完美太富有诗意古韵了，介绍几个临近毕业的美术系的学生来高埠古村写生，叮嘱他们到了高埠，一定先找师兄陶长川。带队的美术系学生高长身材，找到陶长川，就一见如故，说话亲切自然，陶长川看他一脸的红疙瘩，让人觉得很有人情味道，加之笑容好，也觉得他很可亲。红疙瘩自我介绍姓刘，另外三个分别姓王、张、李。陶长川就玩笑了一句，说，姓的好，都是大姓，没有一个生僻的小姓。陶长川首先带他们去隔壁三叔家讨了茶喝。是装大瓷缸里的凉茶。说是茶，并非茶叶泡的，是一种陶长川始终没有弄明白的什么树叶泡的。高埠人坚信它败火解毒，所以日常喜欢喝。

    接下来陶长川带他们去村中各户走看。有人看中了某个雕花或者墙头，亦或青石古树了，陶长川就从人家里借把小靠椅让那人坐了画，继续带别人走。直到剩下自己一个人，陶长川就去某家买只肥鸡、某家买一小篮子豆角之类，提交给三叔，请三叔也管了那四个远道来的学生的饭菜。三叔毫无怨言的样子。

    师范生整整在高埠待了三天。遇到所教学生有美术课了，陶长川还把学生分组让那四个师范生带了去村巷里野。柏子亭显然有些反对，又不好断然不允许，就过来嘱咐陶长川要告诉孩子们别闹，不要跌落池塘，不能够爬树爬墙，还要注意提防恶狗伤人。陶长川心情好，满脸微笑唯唯诺诺。第三天晚上，红疙瘩一行把画板画纸收拾好了，夜间集体消失在夜幕里，凌晨一点才回村子，也不径直各自回借住的村里人家，一起来到陶长川的住室，闹囔囔提来个大麻袋和两尾鲶鱼。陶长川过去打开麻袋，居然是半袋子活蹦乱跳的青蛙。原来四个家伙用手电筒去河边和田地里抓青蛙鲶鱼了。有两个没干过这事情，抱怨说黑灯瞎火踩坑里跌倒了，一个还说遇到蛇了，吓出冷汗。红疙瘩不理会胆小者，指挥大家拿了陶长川的脸盆裁纸刀子，一齐剥青蛙。那家伙剥起青蛙来很麻利，很快就是一只，只取两条后腿，丢在盆子里，最后是大半脸盆青蛙大腿。陶长川一旁感叹，说鲶鱼还可以，青蛙三叔要骂的，他不肯给你们做的。红疙瘩说：“那我们就自己做！大家回去睡吧。明天不用早起了。10点半三叔家集合，帮忙做饭。中午同陶师兄吃了午饭，我们就开拔去县城。”

    睡了一会被闹腾醒来，再上床睡陶长川就有些睡不着。不免眼前都是雨荷的影子。陶长川害怕了，干脆又点了洋油灯，靠在床头看资治通鉴，看了一大段，才困意上来。

    三叔三婶果然不肯做青蛙。但是看在远客面上，也不曾开骂。只是躲一边去了，任红疙瘩热火朝天地在厨房忙乎。鲶鱼被清炖做了一大盆子汤。青蛙腿爆炒了放鲜辣椒也装一大陶盆子。加上三叔贡献的一陶坛子酒，等方青艾陶长川一来，送别宴就热烈隆重地开始了。方青艾因为这些天一起吃饭，早同这帮师范生混熟了。她也不吃青蛙。但是喝酒毫不谦让。红疙瘩同那个姓张姓李的，都海量，陶长川方青艾今天就遇到了战将，杯来盏去。大家一致要敬师兄，表达对这些天款待的谢忱，于是把陶长川喝得醉眼蒙胧。饭后大家也不要陶长川相送，倒把陶长川送回房间躺下休息。又一致叮嘱方青艾给陶长川代下课，下午别叫陶长川起来了。方青艾也喝的有些高，脸飞桃花，说声一路好走，也不送他们。

    陶长川躺床上，觉得自己醉厉害了，但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手脚不大能够动弹。陶长川听得见师范生们在院子里同方青艾说话，但是他决定不管他们，先睡一觉，真的喝醉了，睡一觉再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荷回来了，站床前来看陶长川。陶长川不知道雨荷站了多久了，看到雨荷关爱有加的笑容，很感动，挣起身来，要让雨荷坐，还想给雨荷倒杯茶。雨荷按住他，说，你醉成这样子，别动！我刚回来，听说你喝醉了，就来看你。我给你拿了水果来，一会给你吃。陶长川忽然就想哭。记事起就没有哪位女性对他这样温柔这样关心过。陶长川心底好渴望有位他喜欢的女性对自己温柔、关心自己啊！而现在对他如此关爱的，是一位如此美好的女性！陶长川一时很忘情，猛地拉住雨荷双臂，把她拉到了自己胸前。陶长川赶紧紧紧抱住了雨荷。雨荷不做声，一动不动让陶长川抱着。陶长川急切地说：“雨荷，我爱你！好爱好爱你！”雨荷还是不吭声，陶长川就有些害怕，侧脸看雨荷。雨荷忽然笑起来，挣起身，拍拍陶长川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傻孩子一样。酒好点没有？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削水果吃？”眼睛亮亮的如一个迷人的深潭，陶长川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舒服地掉进了那温柔的深潭。陶长川拉住雨荷的手，说：“雨荷，你也爱我，好吗？”雨荷说：“不爱！但是我要你永远做我朋友。你不要因为不爱你，就不理我，好吗？”陶长川觉得雨荷是喜欢自己的，她是因为已经结婚才违心说不爱的，这样一想，胆子就大起来，猛的一拉，把雨荷拉床上来了。陶长川起身俯视着雨荷，说：“求你也爱我，好吗，雨荷！你不答应我，我会死的。”雨荷闭上眼，不动，也不说话。陶长川最怕雨荷不动也不说话了，他不知所措也不敢动弹了。一行眼泪从雨荷眼角滑落下来。陶长川忽然心痛了，忘情地用嘴唇去吻干那泪行，说：“雨荷，我不敢了，你别哭了，好吗？”雨荷却忽然说话了，哽咽着说：“陶长川，我也爱你，但是你要我怎么办啊？”陶长川说：“你不能够这样压抑一辈子。那样对你不公平。我要带你走。古村太小太沉寂了，外面世界好大，你需要走出去。”说完就在雨荷嘴唇上吻起来。一吻便无法隐忍，陶长川语音含糊地说：“我要你！雨荷。”说着开始探索雨荷的身子。雨荷的身子好温暖柔软馨香啊。陶长川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眩了。终于他抵触到雨荷最温软的地方，轻轻一用劲，陶长川跌进了莫可说的温柔幸福里。陶长川忍不住呻吟叫喊了一声，不可遏制地爆发喷涌了陶长川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原来做梦了。陶长川睁着眼愣了良久，才彻底清醒过来。时间还是下午，听得到柏子亭在给孩子们上课。除了爆发和喷涌是真的，雨荷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陶长川忽然为自己在梦里的轻狂羞愧。要是雨荷知道，不知道会如何瞧不起我。

    雨荷回校的时候，陶长川看到雨荷还是那样娴静美好的样子，忽然心境澄明起来。虽然自己心里大波大澜，但那只是自己的心里世界发生倾斜，真实的外部世界，一切依旧！陶长川忽然心情平稳安详起来。陶长川知道无非是自己喜欢雨荷，依恋雨荷。人空虚的时候，会格外依恋什么吧？陶长川知道自己内心不安于古村的宁静平淡了。

    古村旷日持久地落起了大雨。后来家在村外的学生不来上课了，据说大雨冲毁了道路。午饭后恰好暂时雨歇，陶长川提着伞要去河边看看洪水。方青艾叫住他，也跟了出来。村路流水乱淌，然而因为雨小了，就不太深，不至于无法行走，路面那些石头，浸在水里，格外温润可爱的样子。陶长川让方青艾先行，她不肯，陶长川就一蹦一跳地走前面，不时回头来看方青艾。方青艾觉得走这样的路，很好玩，嬉笑着专心走路，见陶长川回头看她，就憨憨地抬头对陶长川一笑。快出村的时候，路面开阔起来，水依旧在漫流，但是更薄浅，可以不看脚下大步行走了。陶长川加快了步子，望前直走。方青艾紧赶慢跑跟过来，笑说：“这两天你不失魂落魄了啊。我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我不说。”陶长川错愕住了，回头看方青艾一眼，想一下，笑说：“你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方青艾就把鼻子皱一下，表达不屑辩解和抗议，哼一声，表达恨意。陶长川又回头一笑，说：“你多大？好像比我只小5岁，你也应该给自己找个婆家了，自己没有管好，别人的事情，你管什么！”以为方青艾要打要骂，说毕赶紧快走两步。不料方青艾不气不恼，嘻皮涎脸说：“就要管。什么也瞒不住我！谁让你叫我一眼就看穿！——我的事情才不要你管，谁说我没有找婆家？”陶长川故作震惊，说：“你找婆家了？婆婆凶不凶？丈夫丑得比狗熊好点吧？”方青艾真气了，就要打。陶长川早有防备，一溜烟跑前面去了。

    河边早有许多人在看洪水。平时的码头不见了。对岸鱼头似的突过来的山，也低矮很多了。连天洪水打着漩急速的向下游流去。上游转弯处有什么东西正漂下来。漂的近了，大家惊呼起来，原来那是一个屋顶，上面有一个女人，胸前还护住个小孩，女人向岸上的人拼命招手，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什么。房屋不容挽留地向下游漂去，在下边转弯处，撞上了暗礁，慢慢散架沉没了。那个女人即将没入水面的时候，陶长川转过头，不看了。方青艾一直急的又叫又跳，这时候墩下来捂住脸呜呜地哭。陶长川忽然觉得来看洪水是很无聊的举动，也不四处张看了，叫方青艾回学校去。

    陶长川回学校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雨荷坐在他房间。雨荷说：“你们去哪里了？见雨停下了，天却乌黑，怕马上又落大雨，又惦记着看你那个小说写的如何了，我就提前来学校。不料你们都出去了，方青艾房门锁着，你这里敞着门，所以进来坐坐。”陶长川说：“吃了午饭我们去河边看洪水了。”记起自己今天早上正补写着昨天的日记，被柏子亭提前叫出去了，日记好像没有捡拾好，心里就紧张，不要被雨荷看去了，这些天的日记，可是满版都写雨荷。陶长川赶紧假装放伞，走到书桌前去，日记果然摊在那里。陶长川慌忙把日记掩好放回抽屉，给雨荷倒了茶，把小说寻出来，呈给雨荷看。雨荷接过小说埋头看起来。雨荷脸色红润，花一样的艳丽，陶长川忍不住又偷看了几眼。

    雨荷其实没把小说看进一个字。提前来学校后，见方青艾房间上了锁，陶长川房门敞着，心想陶长川离开不远，马上回来的，就坐他房间等。左等右等，枯燥起来，知道陶长川小说稿子老放在书桌上，站起身去寻，不料看到陶长川那摊开着的日记本。看清是日记本，雨荷本不看的，不料一眼就看到自己名字，心想，这家伙写我干什么？我在他眼里又如何了？心下好奇，就看了一篇，看过一篇，又忍不住翻看了前面几篇，才知道陶长川天天在日记里同雨荷诉说，还给雨荷写了好些缠绵悱恻的诗。雨荷怔住了，两腿乏力，退回椅子坐了起不来。细想之下，自己也喜欢陶长川，同陶长川在一起，觉得好轻松愉快，一切都变得高雅美好。但是，陶长川这样暗恋雨荷，让雨荷发蒙，她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晚上雨荷失眠。也不敢点着洋油灯看书，独自靠在床头看窗外。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满世界的雨声。这雨中午停了一下，就无休无止了。雨荷想着许多心思，但是什么也想不明白。后来莫名其妙有些想哭，就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了，把泪水忍住。忍住泪水，雨荷觉得更难过，痛苦的闭着眼睛，想把呼吸也屏住。不呼吸的时候，雨荷觉得可以什么也不用想。雨荷希望状态就这样无限持续下去。

    房门被轻轻的推开。居然是陶长川！雨荷一跳而起，轻声然而非常严厉地问：“你跑这里来干什么？！”陶长川头发湿漉漉的，也不说话，一把抱住雨荷，贴着雨荷耳朵说：“我知道你看了我日记了。我不知道你会怎样，我来看看你如何了？”雨荷压着嗓门厉声说：“你放开我，你这是干什么？你看望人这样看的？”陶长川立即松开雨荷，呆呆地望着雨荷。雨荷又有些可怜面前这个单薄的男人了，就换了声气，说：“你坐吧？我很好，我没有看到你什么日记。你日记都记什么了？我看了也会替你保密的，你放心吧。”陶长川就一脸疑惑，表情慢慢平静下来。雨荷心里一阵高兴，决定趁热打铁，说：“你没有事情了吧？要不你回去休息去？”陶长川表情痴木无声转过身，望外走去。不料走到门口，陶长川猛地转身回来，再次把雨荷紧紧抱住，呼吸急促地对着雨荷耳朵说：“雨荷，我爱你！”雨荷被陶长川紧抱之下，一身乏力，呻吟似的说：“陶长川，这又怎么可以呢？”陶长川不再说话，松开雨荷，却拦腰把雨荷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雨荷急的想哭，但是雨荷又不想挣扎了。雨荷也有预感，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好像是陶长川绊到了什么，他让雨荷猛地跌倒了，头狠狠地撞在一个硬物上，雨荷头部猛疼一下原来雨荷靠在床头瞌睡了，身子一歪，在床栏上磕伤了头。

    雨荷把身子向前蜷曲着，再次屏住呼吸，努力地什么也不想。

    雨还在落。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村中红鱼池塘明显地满起来，不大看的到红鱼群浮在水面不停咥呷了。村路上行人稀少。也不见了狗儿猫儿。空中有时候飞过几只鹭鸶，也好像被久雨弄的心神不宁，慌慌张张拿不准要去的方向。

    陶长川、雨荷平时都比较好静，表面上还一如既往地沉静。方青艾不免老抱怨天气，显得心烦气躁。方青艾的焦躁，除了天气不好，不方便走出户外，还因为雨荷陶长川近来状况明显的不好。两人从脸色上看明显地憔悴了。陶长川的小说几乎不写了。雨荷呢，聊着天就走神，表情忧郁。方青艾猜不出他们怎么了。他们基本没有单独接触，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两人见面还一如从前那样友好而不亲昵，不像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么他们两个又怎么同时变的无精打采起来呢？方青艾猜不透，也不愿去猜。但是他们的沉闷，让方青艾觉得同他们在一起不好玩，方青艾于是有些烦躁。

    这样不停落雨，那个上午课间三人一起聊天的时候，陶长川居然收到一封书信。陶长川看看寄信人的地址，躲回住房拆看去了。不一会出来，憔悴的面容上居然有几分兴奋。陶长川对方青艾、雨荷说：“我大学同学来信，说他在省城一家中学教书，推荐我也过去。我决定明天就启程。”方青艾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个学期都不打算教完了吗？那你班级怎么办？”雨荷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浅笑一下，说：“你能够回省城，应当恭喜你了。”陶长川不说话，对方青艾、雨荷笑一笑，过那边教室去找柏子亭。久雨好像让柏子亭也无精打采，老先生课间也不出教室，坐讲台后闭目养神。陶长川突然要辞职，柏子亭大感意外，沉吟一会，说：“陶先生既然去的是省城，敝校就不便挽留，但你也不能够明天就走啊，我们总得给你开个欢送会吧？”陶长川说：“多谢。因为大雨的缘故，邮件来得有些迟，我不尽早动身，会误了那边的日期。”柏子亭一脸无奈，说：“这样啊？那今晚去我家聚个餐吧。只是临时怕弄不到好菜啊。”

    晚餐大家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都没有怎么喝酒。柏子亭是没有酒量，方青艾、雨荷好像有些伤感。陶长川分别给三位敬两轮，三位又回敬陶长川两杯，大家就没有谁再动酒壶了。陶长川受不了大家惜别的伤感氛围，早早提议吃饭，饭毕同校长夫人告辞，方青艾、雨荷也跟着告辞出来。

    陶长川今天虽然没有怎么喝，但是酒意来的快，头有些晕，说声醉了，谢绝方青艾、雨荷陪他去房间喝茶聊天的提议。陶长川一回到房间，就拉被子蒙头蒙脸的睡下，躲在被子里流起泪来。陶长川说不明白为什么哭。同学来信告诉他政府对他的通缉解除，自己可以回省城了，应该是个大好事啊。那么，是舍不得古村了？以后陶长川肯定会无比怀念古村，但是他不会因为离别落泪。那么，是舍不得方青艾？肯定舍不得，但是男儿志在四方，这样的离别，男人不应该泪流满面。那么，是因为雨荷了？好像也不是。陶长川肯定雨荷拿糖翻看过他的日记，因为陶长川看到的摊开着的日记，不是翻开在早上写的那页。雨荷看过日记之后，对陶长川就躲躲闪闪，再也不似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陶长川就知道雨荷不喜欢他，在心底不知道如何鄙夷他。想起雨荷，看到雨荷，陶长川的心锥刺一样疼痛。这也是陶长川收到来信，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的原因。

    夜间酒醒，陶长川平静下来。他忽然好留恋古村，好留恋方青艾柏子亭，好爱雨荷。但是留恋归留恋，爱归爱，离去，也是别无选择。

    第二天上午离开学校的时候，陶长川把要送行的柏子亭方青艾雨荷堵在了校门内面。陶长川连推带劝地说：“落雨，不要送不要送。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然后也不等他们说话，拔腿走了。

    陶长川拒绝送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自己忍不住在他们面前流泪。一个是临走前雨荷偷偷塞给他一封信，陶长川急于拆看。

    雨不是很大，村路不太难走。但河水还暴涨着，无法渡河，陶长川只能够走这边旱路，先去县城。出村陶长川就急不可待地从行囊里翻出雨荷的来信，拆开展读。

    陶长川：

    我无意读过你部分日记，很为你对我的感情感动。更为你近些日的不愉快歉疚。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有因为你喜欢我而躲避你，更没有因此鄙视你。不过，我觉得爱情虽然至高无上，但是它不是人生的全部。所以我不能够走进你的世界。我知道你能够自己走出困惑，你有这个聪明和能力。你很可爱，你应该很有前途。祝福你今后一切如意。写此信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好爱好爱。

    雨荷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