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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要想到的,他恰巧都想到了,并且按他做人习惯想到就做到了。此外任何非生活所必须的,他似乎一点想不到。不去多想。我奶奶觉得我爷爷唯一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是要自己锻造一柄宝剑。但他仍知道目前不是时机,没有盲目地去浪费时间和精力。跟着这样的男人,尽管日子简单,但有什么不好的呢?那天我爷爷问她为什么喜欢跟他过日子,我奶奶觉得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这头脑简单的人,才会把问题提得这样空泛复杂,于是随口玩笑说是因为喜欢简单她已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当时自是玩笑而已,但现在深思之后,发现答案还真是因为这里一切简单让她轻松愉快。我奶奶还想,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积攒足够的钱修一栋漂亮的木楼了。

    随后我奶奶又开始想我爷爷到底会什么时候回家。我奶奶用火钳随意地在火塘柴灰上打出一连排竖线,然后口念“快了”、“不及”“快了”、“不及”逐个数那竖线,最后那条如果是“不及”我奶奶就生小小的失望和沮丧,过会拔平草灰重新演算。倘若最后那条是“快了”我奶奶就笑意盈盈地起身把洗脸水热热地倒在我爷爷从洪江街上买来的铜脸盆里。我爷爷往往能在洗脸水恰好适宜使用的时间内赶到。

    我爷爷在我奶奶注视下洗好脸,笑嘻嘻在火塘边坐下,看着我奶奶把菜端过来放在鼎罐盖上。这些菜在我爷爷眼里简直有几分神奇。有时是锅子代替鼎罐架在铁撑架上,那便是最地道的火锅。主菜多为干红椒炒野黄羊肉片、黄焖野猪肉。火锅多为麻辣野羊杂之类。小菜则花样翻新。我爷爷觉得我奶奶做的菜神奇,不仅因为我奶奶烹制的菜肴味道美妙,更因为我奶奶在烹调方面极富创意。用现今的话还可以说我奶奶的烹调带来了明显的贵州地域饮食文化色彩。比如说她把藤梨坳人只会用来喂猪的野油麻秧、鱼腥草根凉拌成两道味道独特、会让人上瘾的美味佳肴。又比如不久的将来,她同她婆母一道操持家中锅勺的时候,会把鲜黄豆用小石磨磨浆,同南瓜苗嫩芽的藤叶一同煮,让人看了瞠目吃了咂嘴。

    吃饭后他们照例早早熄了松明灯,坐火塘边说话。或者上到床上,并肩坐床头靠了,说话或不说话想心思,或静静地靠一起,连心思也不想。窝棚内的空气是熟悉而温馨的。窝棚以外的夜色就有无限的不可捉摸和不明的危险。我爷爷奶奶都觉得拥有窝棚里这份温馨自在,就已经满足。然而两人的心境又有细微处的差别。我爷爷满足得很踏实,而我奶奶的满足里老有种不稳固欠安全的感觉。

    一个早上,我爷爷照例很早悄悄起床上山巡看他埋设在几座山里的机关,我奶奶起来摘菜洗衣做饭,动作与往常一样麻利轻捷,但我奶奶老觉得心慌,有种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的感觉。果然我奶奶把一切收拾停当单等我爷爷回来吃饭的时候,窝棚外响起了一路匆忙的脚步声。我奶奶心说我爷爷今天怎么回得比往常早许多呀?到窝棚门口探头张看的结果让我奶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是烟子垸周细毛来了。手里提把明晃晃的马刀。

    “起先好像嫌我家穷,你现在过得更差了呀,连屋都住不上,住个窝棚。”周细毛在窝棚里转了圈,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我奶奶一语不发,站门口,警惕地看着周细毛。“伙食倒不错嘛!”周细毛审视了我奶奶温在鼎罐盖上的菜,说。说毕自己寻了碗筷自个盛了饭吃。吃几口对我奶奶说:“站着干什么!你也坐下吃呀。”我奶奶依旧在门口站着。周细毛不再理会我奶奶,兀自吃完。站起来抹抹嘴,拿上他的马刀,对我奶奶说:“你不吃,我们就走吧。”

    “去哪里?”我奶奶问。

    “你说去哪里!跟我回家呀!”周细毛说。

    “我不去。”

    “你不去?我没意见,不过我马刀就认不得你!”

    “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奶奶沉默了许久,终于说。

    周细毛忽然激动起来,说:“笑话!我会怕他!老子当过兵,不知死过多少回,他活得不耐烦,就去找我,老子成全他,一马刀送他上西天。”

    我奶奶不再理会周细毛,只是不动。周细毛暴跳起来,说:“你莫逼我!”

    我奶奶终于无声地解下围裙,丢在地上,跟周细毛走了。从窝棚上到大路上,我奶奶一直往那边山里望。周细毛说:“莫望他了。他今天要是撞上我,就请他吃我一马刀。”

    那天我爷爷捕获的是一只公麝羊。麝羊与黄羊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首先是它灰白的羊毛很粗大,根根似蒺藜刺。但最主要的区别还在于它后腿间有个麝囊。囊里装的是麝香。剥皮之前,就应当用麻线把囊从颈部捆扎好,完整割下,挂阴凉处阴干。暴晒和烘焙是不相宜的。晾干的麝香可以拿去药铺里卖,有上好的价钱。也可以放进箱底珍藏,往后东家有人中了风,会焦急地来讨一些麝香粉末,千恩万谢地去了;西家老伯得了关节痹痛,会笑笑地找我爷爷说:“人老不中用啊,骨节痛得睡不着!老弟放得有麝香,来一点,那东西好!”我爷爷放下手里活计,起身去拿了那紧紧捆扎好的囊袋来,说:“不多了呢。好在这东西果真好,一点点它就起效!给您老来一点!”老伯珍爱有加地用纸包了麝香走了,他的欢喜却不及我爷爷隐藏在心里的欢喜来得大。

    那天早上我爷爷回到窝棚,没见了我奶奶,我奶奶做饭时穿的围裙丢在地上,一个吃过的碗也掼在地上。我爷爷跑屋外张望了一下,径直跑上窝棚后的大路。我爷爷知道是周细毛把我奶奶带走了。土匪不会来这样的窝棚打劫,来了也不会什么东西不动只带个人走。地方上我爷爷没有仇家。有仇家也不敢轻易在我爷爷头上动土。不是怕我爷爷力气大,是怕我爷爷兄弟多。我爷爷排行最小,他上面有六个哥哥,七兄弟一起站拢去,那阵势是很吓人的。打架报仇不怕刀枪,就怕兄弟多。所以我奶奶不见了,我爷爷不会想到是什么仇家干的。我爷爷拔腿就飞快地朝烟子垸方向追赶。

    藤梨坳不是个什么坳,它是一个比坳要大的地名。我老家所在村子有小半的地方叫藤梨坳。但你真到了藤梨坳,如果你问,哪里是藤梨坳?别人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因为谁也指不出一个具体的位置告诉你那叫藤梨坳。我可以给你指出这叫大坳田,也可以指出那叫姜黄冲,但我实在指不出哪里叫藤梨坳。

    那天早上我爷爷在藤梨坳朝烟子垸方向一路飞奔,跑过松树岭垭颈上,他六哥的儿子章伢子在路边玩泥土,猛抬头看见我爷爷,说:“七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捕猎?”我爷爷停住脚步,看着吸溜着两条黄鼻涕的五岁的侄子,问:“看到你七婶过去了没有?”章伢子说:“她不是我七婶,奶奶说她是狐狸精。”我爷爷发怒地瞪眼问:“她过去了没有嘛?”章伢子嫌七叔对他凶,不高兴了,说:“没有!”用满是泥土的手背擦一下鼻子,不再理睬他七叔,继续捏泥人。我爷爷也懒得理那脾气不好的鼻涕虫,继续往前跑。

    我爷爷跑过屋背塘,跑过大岭,跑过水壕湾,终于在分水坳追上了周细毛和我奶奶。分水坳是两脉壁立青山的连接处“h”上那一短横,一个长满枫木、皂荚树、柏木等古树的坳口。左边山梁上有一个庵堂。往藤梨坳方向下垅,是官溪的源头,往烟子垸方向下垅,一片稻田坎下,就是深溪的源头。所以这里叫分水坳。我奶奶是小脚,她借口走不动了,在那树杆笔直、粗大得需几人合抱、高参云天的枫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我奶奶是希望庵堂里的斋公或路人见到她被周细毛带走了。我奶奶坚信我爷爷此刻如果回家了,一定在找她。周细毛不高兴了,说:“你莫磨磨唧唧。还想等你野男人来找你呀?搞得老子火起来,把他同你都几马刀砍了。”周细毛话音没落,就听得那边路上有脚步声噼哩叭啦来了,紧接着是我爷爷飞奔而至。见已经追上周细毛,跑得飞快的我爷爷,好容易才刹住脚步。周细毛本能地站起身来。我爷爷也意想不到这样就追上了周细毛,有些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细毛哥到哪里发财回来了?”我爷爷首先搭腔。这种场合,往往是谁先开口,谁就在气势上输了一筹。大约我爷爷心里还是自觉理亏,主动先开了口。果然周细毛说话就硬了:“发个卵财!出去一个月,老婆就被你这土匪抢了。——你跑这么急去哪里?”我爷爷笑笑,说:“细毛哥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出去这么久,放个女人在家,她会饿死的。我是见女人可怜,收留了她。女人哪里没有,细毛哥莫再计较了嘛。”周细毛听得火起,说:“你少跟我屁多屎少。把我当傻卵呀!既然你是好心收留,那现在就还给我了,你屋里起火一样着急着追什么!天下确实到处有女人,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偏来抢我的?”周细毛连珠炮似地抢白我爷爷,我爷爷只是涎着脸,不起火,说:“细毛哥要多少钱?我买下来好不好?”周细毛正骂得痛快,想也不想就说:“老子是卖过几个女人,但这个女人不蠢不懒,老子就是中了意,不卖!”我爷爷陡地红了眼,发火说:“你妈妈的莫老子老子的!我今天让你半天,你就不认得自己是周细毛了。你领她回去做什么!不要几个月,不是打断腿,就是作价抵了赌账。她是我的女人了,我就不能看着她去受那个苦!”周细毛气得脸色发青,说:“我看在地方上几个人,不同你计较,你还就骑我头上拉屎,教训起我来!告诉你,这事说到乡里县里,我也不得怕你。今天这人我带走定了!”我爷爷说:“你说到县里省里,我今天也不得让你把我女人带走!”周细毛骂道:“妈个逼,老子死人堆里爬出来,还怕你个毛小子耍赖!”说着把马刀在左掌里拍了几拍。我爷爷看看那明晃晃的马刀,又看看周细毛有恃无恐的表情,想了想,知道口舌解决不了问题了,决定向周细毛发难,就假装火起,说:“你莫卵样地拿把刀在那里拍呀拍的。老子怕你哭着求我,偏不怕你亮刀子这卵样。有种你剁过来!不剁你就是我裆里的卵,趁早给我滚!”周细毛大怒,他见过不怕死的,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周细毛不信马刀砍不死眼前这不要命的家伙,扬刀就砍过来。我爷爷早有防备,闪身躲开这气势汹汹的一刀。周细毛倒几乎一个趔趄。他到底参加过中央军的训练,立即调整好姿式,再次朝我爷爷砍来。让周细毛奇怪和恼火的是,我爷爷几乎是站着没动,眼看着刀就砍到他身上了,才轻轻一闪身,刀就剁他不着了。周细毛愈砍愈火,朝我爷爷连砍二十几刀,只是砍不着,倒把周细毛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庵堂里的斋公在藤梨坳这边垅里竹山大路边挖了个十多斤的白芽笋,喜孜孜地埋头走上坳来,一抬头看到周细毛满身杀气怒砍我爷爷的场面,唬得直打倒退,口呼“阿弥佗佛”不迭。听到斋公呼唤佛号,周细毛和我爷爷都回头朝斋公看。我爷爷冲斋公喊:“你都看到了,是周细毛要杀我!”周细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土匪!斋公救不得你!”说着更加凶狠地舞刀朝我爷爷不住地砍来。我爷爷拔腿就跑。周细毛也不说话,提刀就追。我爷爷跑出十来丈,把周细毛撂开几尺远,一转弯往回跑来,周细毛追得用劲,意料不到我爷爷会转身跑回来,有些刹脚不住,也来不及选择个姿式,慌忙里把刀朝我爷爷戳过去。我爷爷忽地跑上路坎,身子几乎横着与地面平行地在陡坡上跑几步,飞身朝周细毛冲过来,一脚踢在周细毛肩膀上,周细毛刀脱手飞了出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爷爷冷笑着对躺地上的周细毛说:“你杀不了我的,我也不打你,你回你烟子垸去吧!”周细毛不语,随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爬起身朝我爷爷砸过来。我爷爷眼尖,又一闪身躲过了。周细毛飞快地捡起刀子,又朝我爷爷扑来。我爷爷躲过刀子,原地起跳,一转身一脚踢在周细毛后背,周细毛跌了个嘴啃泥。周细毛恼羞成怒,爬起身又挥刀朝我爷爷砍来。我爷爷冷眼瞧着周细毛冲过来,等他快近身了,才转身朝古柏冲去,在柏树杆上一蹬,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一脚踢在了周细毛面门上。周细毛立即鼻青眼肿,重重地仰天倒地。我爷爷走过去一脚踏在周细毛胸脯上,骂道:“老子几次三番让你,你只不知好歹舞刀子!换别个早结果了你狗命!老子心善,留你条性命,以后你还敢来找茬子,你就是死!”

    我奶奶怕我爷爷闹出人命,赶过来拉住我爷爷说:“莫打了,我们回去。”我爷爷说:“好!”拉起我奶奶往回走。走到水壕湾,我奶奶不走了。我爷爷回头看,我奶奶断线珠子一样掉起泪来。猛扑进我爷爷怀里,号啕大哭。我爷爷拍着我奶奶背,说:“没事了呀,你还哭什么?”我奶奶呜呜有声地不住地哭,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我奶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反哭了。

    那天分水坳庵堂的斋公看我爷爷同周细毛打架,我爷爷敏捷有若惊龙勇猛好似老虎,直觉得好看,竟忘记了害怕,居然看得心里高兴起来。斋公第一次见我奶奶,等到我奶奶拉我爷爷离开,他眼睛都看直了,可怜的斋公从来没见过那样标致的女子,用目光把我爷爷奶奶送出老远,真到他们转一个弯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说句阿弥佗佛,把心思稳定住,走过去看躺地上的周细毛。“你不要紧吧?起得来吗?”斋公俯视着周细毛问。周细毛不理他,努力地爬了起来,用手背揩了下鼻血,兀自呢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斋公以后老同来庵堂上香的人说起他那天在分水坳垭口看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说起来总不厌其详。我太婆于是知道有人要用马刀砍她满儿子,心下十分紧张。她的老公我的太公在火楼上咕噜噜吃水烟,对他老婆的担忧有些轻蔑,说:“你儿子不是没被砍着,倒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吗!”“哎呀!你个悖时的,你是要看到儿子被砍到才算数怎么的!你没听说周细毛说要报仇吗?”我太婆就着火楼边餐桌上一盏洋油灯给一双布鞋上面子,老把针放到头发里磨一下,过会又磨一下,见到老公这样一副不关痛痒的样子,气愤地把眼睛直瞪着我太公,高声起来。我太公还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说:“要是记得报仇,有血性报仇,那他就不是周细毛了!”我太公依然故我漠不关心的态度激惹了我太婆,她说:“你不担心我担心,我不能看着他在外边受苦不闻不问!是你把他赶出去的,你给我把他喊回来!”我太公望着撑架下长原木柴燃出的红红的火苗,沉思起来。当初我太公没有把满儿子赶出去的意思,他只是反对儿子同那女人结“半路亲”想不到满儿子那样倔,真就搬了出去。儿子野人似地待山里,确实不是个话。心里这么想着,口上着却责怪我太婆,说:“他个黄花崽,同个大他几岁的女人结半路亲,别个说起来,莫非你脸上就有光呀?——我不喜欢那女子做儿媳妇,太妖媚,不像个贫贱人家的儿媳妇。你看周细毛老不肯放手,不都是她妖媚惹出的是非?”我太婆见老公言语硬着,口气却并不生气,也缓和下来,说:“我也恨她蛊惑得我儿子鬼迷心窍。不过女子倒是个好女子,标标致致,心灵手巧,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大方得体。”停一下,又说:“我看她腰是细了点,但屁股大,生养不会差。”我太公吸完了一袋水烟,又给自己装上,躬身在火堂里找一根燃过带红火炭的小树枝,又把水烟燃上,默不作声了。我太婆麻利地飞针走线,听得到麻线穿过鞋底的嗦嗦声。“哎!”我太公忽然想起什么,对我太婆说。我太婆抬起头询问地看老公一眼。“你明天去接那犟牛回来嘛!”我太公说。我太婆怔了一下,知道老公也痛儿子的心意了,只是放不下做父亲的架子,忽然有些感动,说:“那就我去吧。”

    我太婆去到我爷爷窝棚的时候,我爷爷已经收拾好他猎获的野物,放一担箩筐里装好。我奶奶见窝棚上方的青岗栎树上结了一个嫩生生的小南瓜,她想把它用作夜饭菜,就央我爷爷采它下来。我爷爷朝上望望,猴子似地很快上了树。我爷爷在树杈上坐下来,眼瞅着伸手可及的小南瓜,口里却对我奶奶说:“我给你摘南瓜,你给我再唱支贵州山歌听嘛。”我奶奶笑起来,真甜着嗓子唱了一支。我爷爷听得高兴,坐树上,也不摘南瓜,仰着脖子狼嚎似地回唱一支山歌。我奶奶笑说:“莫跌落下来。”我爷爷摘了小南瓜下来,伸过头让我奶奶在他脸上亲一个。得到一个甜蜜的吻,我爷爷把南瓜放地上,又要亲我奶奶。我奶奶不让,说:“青天白日的,在外边,成什么样子?”我爷爷涎着脸,一把抱住我奶奶,说:“那我抱你进屋。”直抱到床沿坐下,捧我奶奶脸亲个没完,后来兴起,把我奶奶往床上按。我奶奶发现了我爷爷的企图,努力挣起身,推开我爷爷,说:“不要命了!你还要担一担去洪江!”怕在屋里管不住我爷爷,起身跑了出来。这时迎面遇到她婆母下坡走近窝棚来。我奶奶的脸一下红得像红绸子。

    “婶!——妈!”我奶奶不知道如何称呼我太婆了。

    我太婆今天心情不错,满儿媳妇第一次叫她妈,她更开心了。我太婆假装严肃地说:“到底是婶还是妈?”我奶奶站那里又喊一句:“妈!”

    “妈!”我爷爷迎出来。

    “你还认得我是妈呀!你个忘眼的猫头鹰,大了不要娘了!”我太婆几分爱怜几分认真地骂她满儿子。去窝棚里看了看,见儿子棚里如此简陋,忽然心酸起来,骂:“你是孤儿呢,死了老子还死了娘!过得同个野人一样!你们今天就给我搬回家去!”

    我爷爷愣在那里,迟疑半天,终于说:“我回去爹又生气。”

    “放屁!你爹让我来接你们呢!”我太婆说。

    那晚我爷爷从洪江转来就直接回了松树岭。进屋时,我爷爷喊我太公一声,我太公好像鼻子里应了下,又好像没答应。我爷爷就有些不自在。大家一直等着我爷爷回家吃晚饭。我太公往常那样无声地给我爷爷倒上了米酒。然后给我奶奶碗里搛了一筷子菜。我爷爷奶奶有些感动。我太婆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高兴。大家闷着喝酒吃饭。

    “你如果喜欢放套捕猎,以后你就继续捕猎。愿意砍树我们还去包块山砍。总之家里那几丘田你得做了。我不喜欢做田。”我太公喝着酒忽然说。

    我爷爷唯唯诺诺。他说现在捕猎比伐木来钱,他先继续捕猎。做田不在话下。

    我爷爷后来活到九十多岁,还耳不聋眼不花。九十岁后他喜欢坐在松树岭我家老屋场那座木楼二楼的走廊上,整个上午地坐一把小竹椅里,静静地喝茶。旁边的一个小茶几放了旱烟袋以及生姜糖果等茶食。我爷爷后来也抽纸烟,但他把纸烟的过滤嘴拧掉,装旱烟袋里抽。“这样醇和一些。”我爷爷解释说。我高中毕业那年全国四处发洪水,各大学录取通知来得迟,我以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心情不甘而落寞地在家待了一个月。我常不声不响地也提把竹椅坐爷爷的茶几另一边,陪爷爷看山中雨落日出,看霭生云飞,看芭茅优雅的斜欹路边,看青木香的藤叶葳蕤在院边竹篱上,看那只红羽大公鸡带一大群母鸡小鸡四处游历,听鸟在高过屋顶许多的椿树里啼。爷爷当年从岩坳铁匠铺扛回的铁砧还锈迹斑斑地静卧在院中那株老桃树下。我爷爷大约始终未放弃过锻一柄盖世宝剑的梦想,他曾如视珍宝地把铁砧扛去他的窝棚,一搬回松树岭住他又把铁砧扛了回来。

    家乡对我爷爷奶奶浪漫的爱情故事传闻太多了。我想听爷爷亲自说说他的爱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问起,我远远地说:“爷爷,你给我讲讲地方上过去的故事嘛。”爷爷说:“地方上哪里有故事!”他说了一个前头溪(官溪起始段,叫前头溪)洞神的故事。我告诉他我喜欢听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故事。爷爷于是又说了高堡脚黄世仁娶了个东安婆娘,那婆娘会武功,黄世仁犯浑的时候,老被她打得乖顺服法。有次那婆娘火起得大了,冬寒天把黄世仁拎起扔进了屋前的水塘里,还好一阵不准黄世仁爬起来。我听说我爷爷是从耗子家里把我奶奶抢来的。耗子趁机敲诈过我爷爷八块银元。从耗子身上开头,我有可能把话题引到爷爷奶奶身上来。我于是旁敲侧击地问爷爷:“耗子是个没本事还不要脸的人吧?”爷爷诧异地回头瞅我一眼,说:“耗子可是地方上一个能人!”爷爷解释耗子当年为难他,是因为耗子不赞同我爷爷娶我奶奶。耗子知道我爷爷通不过我太公太婆那关,到时候我太公太婆也许还会怪耗子没阻拦我爷爷,而且耗子还不想对不起周细毛。“他既只是想阻拦你的话,他就不应当收你的银子。”我提醒爷爷。我爷爷说:“我自个送给他的,他怎么不要呢?”想一想,又说:“耗子是比较爱钱。他还印过假钞。”我奇了,深山里出能印假钞的人!我不知道那假钞的仿真度到底有多大,问爷爷:“用得出去吗?”爷爷说:“用得出去。他只到隔壁的会同县芷江县辰溪县花他的假钞。——也有被人事后识破,找到他家里来闹的。”

    从爷爷口中,我搜罗到许多有关耗子的事。耗子被抓壮丁之前就是道士,四处给老了人的人家做道场,引领孝子贤孙拜忏,安抚接引亡灵去仙界。逃兵回来耗子还做道师。我爷爷奶奶被我太婆接回家不久的一天,耗子在双龙溪给人做道场,不知哪里跑来一伙土匪,洗劫了双龙溪。土匪抢走了耗子褡裢里的银子铜板以及做道场所得的一颗猪头,还在耗子的大腿上用刀刺了一个洞。那伙可恶的土匪洗劫了双龙溪后,就在洪江斜对面的密岩尖道观里盘踞下来。密岩尖与洪江城隔沅水相望,山高林密,上山路径狭窄陡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土匪们不时下山在通往洪江的旱道上剪径,也袭扰邻近的乡村。密岩尖翻两道山梁就是双龙溪,双龙溪与官溪只一岭之隔。土匪既然在密岩尖盘踞下来,官溪冲也就随时有被土匪洗劫的可能。耗子因为大腿上那个洞,切齿痛恨那群土匪。他伤没好就在官溪口树了根高长杉木,上挂晒垫大一面旗帜,亲手用好看的柳体写上“官溪清乡游击队”几个大字。挂好旗帜,耗子又去杉树岭找昶胡子。

    昶胡子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在中央军里做过团长,后来所带部队战败打散了,他在常德做过税务局长。后来不知怎么回到老家官溪冲湾船溪来,在村里办了个学堂,教书收银。前税务局长并不认真课徒,只喜赌钱打牌。赌博时专好耍奸使滑。他们通常的玩法是把两枚铜钱在桌子上旋转起来,然后用碗罩了那铜钱,一大伙参赌的人就围了那碗赌押碗里铜钱翻覆。两个正面叫麻子对,一正一覆叫隔子,两个背面叫蔓子对。昶胡子在铜钱一面涂上一种透明的油脂,他便能隔碗听出旋转着的铜钱停下倒在桌子上时有油没油的一面着地的声音的细微差别,从而知道碗内铜钱反覆情况。后来参赌的人也怀疑到昶胡子耍奸,但怵于昶胡子的凶恶和势力不敢说他。昶胡子因为读过书打过仗做过官,为人有胆识智谋。财主曹烨家有什么难事,会找昶胡子出谋划策。地方上谁家被贼偷了,也会找昶胡子,因为那些在外边做土匪的、地方上结伙偷盗的,都敬畏昶胡子,遭偷的人家只要能说动昶胡子给惯偷写一张纸条,只要是那伙人作的案,盗贼就肯归还吃用剩下的财物给遭偷盗人家。所以这个好赌的穷教书先生在地方上威霸一方,于白道黑道都受尊敬,没有他玩不转的时候,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耗子找到昶胡子的时候,昶胡子正拿个碗做庄与人赌博。耗子坐一边等,从中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黄昏,众人才散了。昶胡子肚子饿了,要回家去吃饭。耗子只好跛着腿跟了去。昶胡子一边吃着饭,一边同耗子说话,一惯地谦和地笑着。昶胡子非常欣赏耗子能未雨绸缪,谋划防范土匪侵扰,一口答应同曹烨去说,让曹家枪丁随时听从昶胡子指挥,抵御土匪的侵犯。昶胡子还主动说,他将与高堡脚周财主、岩坳的张财主通气,约好任何一家发生匪情,就对天鸣枪三下做信号,另两家立即派枪支援。耗子意料不到昶胡子就这样容易地被自己说动了,心下大喜,跛着腿摸黑无回了藤梨坳。

    因为去洪江的道路被密岩尖土匪把持了,我爷爷不再去洪江卖野味。洪江的木商也不来藤梨坳买树了,我太公我爷爷于是一时都闲下来。我爷爷去山里烧了上好的黄栎炭,请人做了一个大大的风箱,找来烂锄废刀,开始锻造他的宝剑。我爷爷手巧,果然一天时间就打出一柄看上去模样很是中看的长剑。我奶奶要帮她婆母纳鞋底,起初不肯给我爷爷来拉风箱,终于经不住我爷爷的软磨烂缠死乞白赖,才笑骂着过来帮忙。我爷爷把宝剑在粗红砂岩开了刃,又在青油石上过细磨过,他手中宝剑果然寒光闪闪盖世无双的样子。我爷爷把左拇指在剑锋上刮了刮,感觉刃口无比锋利的样子,便抑制不住兴奋,提剑来到屋后树林,找到一棵茶杯口粗油茶树,准备以它试剑。想着那油茶树在寒光一闪间颓然倒下,我爷爷心里就快活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我爷爷站好架式抡满臂膊使劲朝树杆砍去,不料非但油茶屹立不倒,我爷爷的宝剑的刃口却缺了一大块。我爷爷沮丧至极,回茶堂时把剑藏身后。我奶奶说:“看看你开了刃的宝剑。要不要我拔根头发试下锋口?”我爷爷低声说说:“不用。”我奶奶见我爷爷把剑藏身后,说话又忽而低声了,就偏抢了宝剑过来看。一看到那巨大的缺口,我奶奶笑得弯了腰:“说,傻子,这就是你锻的盖世宝剑呀?”我爷爷说:“我用的是废刀做材料嘛。我下次去洪江买块好钢。”我奶奶又笑:“你还下次呀!我今天手臂拉风箱都拉酸了。你还是去捕猎砍树,你不是打铁的料!”我爷爷见我奶奶那样笑他,还说一大堆风凉话,却不知如何反驳她,便凑近我奶奶耳边,恨恨地说:“晚上找你算总帐!”我奶奶白了我爷爷一眼,急怒之下骂:“自己臭水平,却找我算帐!”我太婆从房间来茶堂,听到了后半句,说:“这么久没出去找钱,你算的什么帐。”吓得我爷爷奶奶立即噤了声。

    晚饭后耗子打着松明灯篓子来找我爷爷。我奶奶好像还恨耗子,进房间去了不再出来打招呼。我爷爷倒不恨耗子,把耗子让火楼上,拿水烟给耗子吃。我太婆又从火楼塘的砂罐里倒了预先煨在那里的茶喝。耗子记恨着密岩尖土匪那一刀之仇,想主动出击消灭土匪。耗子觉得只有请罗翁八面山上的大股土匪下山才有可能灭了他们。耗子还分析洪江一带历来是八面山土匪的势力范围,只要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就有可能说动八面山土匪下山。我爷爷一直纳闷耗子来找他说这些干什么,便不说话,静听耗子说着。到最后才知道耗子是想让我爷爷说服宜彬请动八面山土匪。我爷爷说:“虽然大家都说他是在那边给土匪当师爷,可是他从来不公开承认啊!他不见得肯出面。”耗子说:“可是他也不会愿意让他的家遭那伙狗娘养的土匪抢呀。我同他有过节,所以不好找他。他凡事都依仗你,你有办法说动他。只是你出不出面,那要看你的意愿了。”说完耗子也不等我爷爷表态,就又把燃在火塘里的几个松明块装进铁篓里,举着告辞了。

    “那臭道士找你干什么?”我爷爷进房睡觉时我奶奶问。我爷爷不理,兀自狞笑,说:“忘记我要同你算帐了?”说着动作夸张地来抓我奶奶。我奶奶在我爷爷手背上一拍,我爷爷就停住了。停一两秒,我爷爷又老熊扑食似地来抓我奶奶。我奶奶还在我爷爷手上一拍,我爷爷又停住了。看看他老婆粉面含春,并不真的生气,我爷爷便想故技重施,我奶奶说:“1——2——”我爷爷如熊中弹,倒在床上,长叹一声:“老婆哎,我怎么就那样怕你呢?”

    我奶奶不同意我爷爷找宜彬。我奶奶说:“知道他在做土匪,你以后少同宜彬交往。”我爷爷说:“不找他,密岩尖土匪就真的无法收拾,官溪冲迟早会遭殃。”我奶奶盯住我爷爷眼睛,问:“知道我为什么要管你这事吗?”我爷爷想了想,说:“因为你不喜欢把简单的生活弄复杂了。”“那你还找宜彬不?”“这次不找不行啊。不赶走土匪,官溪冲就不得安宁。”我奶奶起身把窗户关上,说:“我不是想管着你。我知道你讲义气,宜彬也敬重你,但你今后真的不能对宜彬言听计从,宜彬不是你这样仗义的人,要不我不得讲你。”我爷爷起身从后面抱住我奶奶,说:“知道了,好老婆。我也打算少理宜彬了。他虽然对我好,但是不大干好事。我有了你,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一辈子整天地守着你。”我奶奶吃惊我爷爷说出这样动听的话,想回头看看我爷爷表情,我爷爷正努嘴吻我奶奶,我奶奶头一动,吻在了我奶奶耳后,我奶奶怕痒,脖子一缩,要挣脱我爷爷的拥抱,我爷爷把我奶奶更紧的抱住,说:“想跑?说过要同你算帐!”

    宜彬有好些天不回藤梨坳来。我爷爷去他家找过几回都找不着。最后那次找他不到一个时辰,宜彬却自己找上门来。宜彬也赞成赶走密岩尖的土匪。他说明天就去同罗翁的土匪头子刘春来说。

    第四天宜彬急匆匆来找我爷爷。原来罗翁土匪头子刘春来老奸巨滑,他确实不想有人在他势力范围夺取他的利益,但他觉得既然是地方上有人提出建议,地方上一定会出力的,所以他就既想赶走这股外来土匪,又不想承担太多的损失,他一口接受了宜彬的建议,却只调派40个人,让宜彬带队去剿灭密岩尖土匪。宜彬知道刘春来为人异常武断固执,他心里的打算一旦说出来就无法改变,要他多派兵力是绝不可能的了。又因为是宜彬自己提议出兵密岩尖的,此时宜彬不好推说不去。宜彬深知密岩尖地势易守难攻,从刘春来屋里退出来,宜彬心下怏怏地。兴冲冲去弄,一弄就成的事,倒成了沉甸甸的一桩心事。宜彬思来想去,只得回官溪冲找昶胡子,想让昶胡子出面找曹烨派家丁协助攻山。昶胡子一口否决了宜彬的想法。昶胡子说:“曹烨是个没有远见的土财主,说服他派兵攻打远在密岩尖的土匪,绝无可能。他家也就十几支枪,而且那些家丁根本没有训练过,让他们守守院子可以,真让他们去攻山,不起什么作用的。”宜彬就知道昶胡子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心下后悔自己那样冲动,接受我爷爷的提议,同刘春来去要求什么派兵攻打密岩尖了。宜彬沮丧地回到藤梨坳,同我爷爷说:“我这回倒惹了个大麻烦,叫我进退两难。我个子小,气力也小,到时候你要同我去,近身打起来,你能替我挡几招。”我爷爷想了想,说:“好吧。”

    送走宜彬,我爷爷把宜彬的难处同我奶奶说了,想争取到我奶奶允许他跟宜彬一起去打密岩尖。我奶奶正在廊下坐小凳上用脚盆弄皂荚水洗衣服,大吃一惊,随即断然拒绝了我爷爷的请求。“你同土匪一起去打仗,你不也成土匪了?你以后同别人说得清楚呀?”我奶奶着急地说。我爷爷嗫嚅着说:“是我让他去同刘春来说的,现在他为了难,我不去哪里行呀?”我奶奶觉得这事让我我爷爷认定事关义气不义气了,再难同他说清道理,于是生气地说:“你要是去,就莫回来!”我爷爷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我奶奶身边,默不作声。过了好久,我奶奶说:“你不怕死,我还怕当寡妇!你要记得前不久你还说想守着我一辈子的。老七,刀枪无眼,我好怕你去了有个什么闪失呀!”我爷爷还是默默站着,好久,说:“可是我不去真的不好呀。”我奶奶猛地把头伏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耸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爷爷同耗子一起在稔禾溪等宜彬。稔禾溪是从罗翁下山去安江和洪江的岔路口。见面时宜彬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步履矫健地走在队伍前边。宜彬见面就把我爷爷拉一边说话。我爷爷去过密岩尖,他熟悉那里的地形。我爷爷同宜彬说,攻打密岩尖,不是兵力多寡问题。蛮攻一百两百也不够。密岩尖土匪人数好像并不多,也就三四十来个。宜彬说,那你有什么妙计?我爷爷把宜彬往更远离人群的地方拉一拉,说,我们夜间偷袭。尽量做到少打枪。宜彬愣了愣,在我爷爷胸脯上擂了一拳,说你个家伙不读书,可是心思通圣人呢。你这些想法完全符合孙子兵法!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爷爷腼腆里有一丝困惑,既然写了一部让宜彬佩服的兵法,为什么宜彬还骂那写书的做孙子呢?宜彬说,那我们今夜就动手。我把兵带出来,密岩尖土匪迟早会听到风声。他们一旦有了防备,就会难以对付了。我爷爷说,好。

    天气有些热了。太阳正在中天,照直地把阳光洒在峡谷里,又没有什么风,宜彬带来的那帮喽罗都走热了,分散了寻树荫歇凉。因为耗子同宜彬有过节,宜彬同我爷爷说机密,耗子就没近前来,有些不自在地站那边路边一棵油桐树下,一会看看那帮喽罗,一会望望一边密谋着什么的宜彬和我爷爷。宜彬定睛望了耗子一会,向耗子招手,示意耗子过来。宜彬同耗子说,今夜我们就动手。老七负责摸掉哨兵。我想让你翻墙进道观收了正在睡觉的土匪的枪,然后打开大门出来,残局就让我带来的那些人去收拾了,你敢不敢?耗子想了想,说,敢!

    我爷爷他们不沿大路过洪江,而是翻山经沙湾过钩岩,穿过双龙溪村边山林接近了密岩尖。密岩尖土匪毫无觉察。宜彬让队伍在密岩尖山后树林里埋伏下来。直到深夜子时,宜彬同我爷爷、耗子一起走在前面,让队伍远远地跟上他往密岩尖道观摸去。时候已近初十了,虽然云厚没有月亮,但还是有微光可供走路。因为后山基本无路,土匪果然不大提防,只在后山安排了一名哨兵。那哨兵抱着枪坐地上睡着了。我爷爷迅捷如脱兔,身影一闪就无声来到了哨兵面前,一手掐住哨兵的脖子,提只猫似地把哨兵提拎了回来,我爷爷正准备问宜彬是不是把哨兵交后边的喽罗看守,宜宾早提刀在手,抓过哨兵胳膊,当胸一刀,杀了哨兵。我爷爷瞅了宜彬一眼,不好说什么。道观前一片寂静。我爷爷四下张望了下,往前山道路摸去。那路果然异常陡峭。走不到二十步,有两哨兵背对着道观方向抱着枪背靠一棵老松在抽旱烟。我爷爷已经把宜彬撂下十来步。我爷爷没带刀枪,宜彬就有些着急地赶,不小心滑一跤,弄出了响声。两土匪猛地站起身来。这时我爷爷已经到了他们身后。我爷爷飞起一脚,把一个哨兵踢下了山崖。那山崖少说也几十丈高,那落崖哨兵几乎来不及哼声就倒栽葱下去了。另一个刚想喊,我爷爷已欺身贴到了哨兵身后,一手捂住了他嘴巴,那手一用力,就扳断了哨兵脖子,哨兵柴桩一样倒在地上。宜彬高兴地冲我爷爷说,我们上去!

    上边耗子早翻墙进了道观。屋内情形看不清楚。耗子站了一会,看出土匪们是在大堂里摊了连通铺。耗子就把鞋子脱了,光脚走过去摸拾土匪铺头的步枪。摸到五六杆,耗子就当胸搂了退出大堂,转一弯,来到一空屋,好像有灶屋,耗子把枪放在那屋门后,又回大堂来找枪。有一处有三杆枪放在一起。耗子估计再找就搂不动了,便又搂了寻到的枪去了隔壁空屋。这样搂了四回,耗子再找不到枪了。耗子想,三四十个土匪,可能也只有二十几杆枪了,于是打算开门出来。由于高兴,耗子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土匪,那土匪骂:妈的x!踩老子腿了!耗子心里骂道,等下爷爷就要了你的狗命!也不猫腰蹑步了,直着身子开了大门出来。

    宜彬早安排喽罗准备好了,耗子一出来,就有几个喽罗往屋里扔了几个土炸弹,又点燃几个浸了洋油的棉花团扔进去。观里一时喊声爹叫娘乱作一团。火光照见没被炸死的土匪惺忪睡脸,表情那样惊悚恐惧。宜彬朝他们喊话,说他们的枪已经被缴了,不要抵抗了,怕死的都出来靠墙站好。

    屋里土匪头子正在一个小单间搂着掳来的一个女人酣睡,听得炸弹响,翻身起来,提驳壳手枪出屋,准备组织反抗,却听得宜彬喊话,说喽罗们的枪都被缴了,知大势已去,返身回屋,一枪打死了床上女人,提起自个衣裤,从后门逃进了山林。

    我爷爷和耗子看到宜彬一挥手,那些靠墙站好的土匪们在一片枪声中纷纷倒地死去。我爷爷独自走到道观外山崖边。

    宜彬带人进道观取了土匪财物枪枝,带领队伍燃起火把从前山陡路下到沅江边。

    到河边我爷爷同宜彬告别。宜彬把几块银元塞进我爷爷衣服口袋,然后把脸朝向耗子,说,同我们一起去干吧!耗子说,不了,车斗盘还有个道场等我去做呢。宜彬想想,也把几个银元塞耗子衣袋里去,同我爷爷挥挥手,带队伍往洪江方向去了。宜彬的喽罗们很高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漂亮的仗,完全没有伤亡就剿灭了三四十个敌人。

    周细毛在松树岭我家菜地上方的一棵山苍子树下埋伏下来那天,我爷爷一早就上山去了。密岩尖土匪被剿灭后,藤梨坳通往洪江的水陆商道恢复了畅通,我爷爷又开始上山捕猎。木商也一如既往地来到山里买山伐木,所以我的太公也一早出去伐木去了。周细毛计算明白天亮到早餐时间之间这段时间我爷爷家不会有男人在家,所以一大早在那山苍子树下埋伏下来。有凝胶一般的浓浓的乳白色雾气胶着在那边的树林里。

    我奶奶迟迟没有出现在坎下菜地里,周细毛有些无聊,下意识地摆弄他的长枪。上次被我爷爷痛打一顿后回到烟子垸,周细毛推开自家茶堂门,望见火熄烟灭的火楼,凄凉孤苦之感油然而生。周细毛在餐桌前的条凳上呆坐了半个时辰,起身去了黎溪赵财主家。自此委身赵家做了个扛枪的家丁。一拿到长枪,周细毛立即有去藤梨坳杀了我爷爷的冲动。但他知道杀了我爷爷自己肯定也活不成。后来这些日子周细毛思来想去,总是心有不甘。周细毛决定拿上枪把我奶奶抢走。如果我奶奶肯跟他走,就逃奔去一个我爷爷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奶奶照旧不肯,他就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用长枪杀了我奶奶,泄却心头怨恨。周细毛想,虽然我爷爷会因为杀了女人而恨他,但是我爷爷不至于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而再杀人结怨。想像着我爷爷因为心爱的女人被杀而锥心痛苦的样子,周细毛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快意。他更加坚定了抢走我奶奶的决心。昨天他争取到了去高堡脚周财主家送信的差事,今天一早就背上枪出发。

    一匹毛色棕黄的黄鼠狼从小灌木丛里窜出来,身上似乎沾附着胶胨一样的雾气的碎片。它在离山苍子树不远的地方大约闻到了周细毛的气味,停下来,把背脊躬成一只驼峰模样,抽动鼻子仔细嗅起来,它确认附近有人,但是还没有看到周细毛。周细毛觉得这黄鼠狼笨得可以,拿起枪瞄准它,想吓唬一下它。在周细毛把枪瞄准它之前,黄鼠狼一伸身子,向那边的树林窜去。这时坎下的菜园门响了一下,周细毛透过浓雾依稀看到我奶奶终于进菜园来了。周细毛拎起枪几个跳跃,蹦下坡坎,来到我奶奶面前,用枪指着惊恐之中的我奶奶,说:“走!快走!”

    我奶奶被周细毛用枪押着走出菜园,走到大门外爬满青木香藤的竹篱边时,我太婆从屋里走出来。周细毛回头看到我太婆,冲我太婆说:“告诉你混帐儿子,我带走我女人了,他莫来追了。搞得我火起,一枪崩烂他脑袋!”

    我太婆眼看着周细毛把她的满儿媳绑架走了,心中火急火燎而又张皇失措。她蹑着儿时缠捆过度的小脚,麻着胆子尾随了他们一段,然后回到屋前禾场坪来回打转。我太婆舍不得满儿媳被人掳走,还害怕我奶奶被绑架走后受到伤害,但我太婆觉得无法决定要不要马上设法把这一危急情况告诉满儿子,比起失去儿媳妇来,她更不愿意因此失去满儿子。焦急中我太婆看到她的三儿子在对面山岭上往祠堂方向走去。“老三,你过来一下!”我太婆锐声地朝对面山上喊。她的三儿子我的三爷爷在对面山路上站住了,问:“么子事?”我太婆跺一下她的小脚说:“你快过来!跑过来!”我三爷爷往前跑走了,在前面拐一个弯,从另一条路跑来松树岭。听他母亲说满弟媳被人劫走,我三爷爷说:“你晓得他们去了哪里不?”我太婆说:“我偷偷跟到背后垭颈上,看到他们去了白岩岭那边。”我三爷爷说:“我去告诉老七!”转身就走。我太婆婆喊住他,说:“他有枪,同老七说得说不得呀?”我三爷爷看着我太婆眼睛问:“你喜欢那儿媳妇不?”我太婆不假思索说:“喜欢呀。”我三爷爷说:“那怎么不告诉老七?——周细毛有三杆枪也不敢杀老七。”我三爷爷说着就跑去找我爷爷了。

    事有凑巧,我三爷爷还没跑到大门口那棵老板栗树下,就看到他满老弟扛着只黄羊在路上往家走。我爷爷听到我奶奶被周细毛劫走,把黄羊掼在地上,二话不说返身去追。

    我爷爷在快到高堡脚的土地坳追上了周细毛。周细毛略微有些为我爷爷这么快追上来吃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梗着脖子对我爷爷说:“这女人本来就是我的!”周细毛背着枪,却丝毫没有动用枪的意思,大约他心里非常清楚,枪并不能解决问题。倒是我爷爷一眼看到了那枪,显得非常生气,直走过去,把枪从周细毛肩上摘了下来,用劲一抡臂膊,远远地扔到路坎下芭茅丛里。我爷爷扔掉枪后,当胸揪住周细毛,劈面就是一拳,骂:“叫你背个吹火筒就忘魂!卵个你的女人!是女人都得让你饿死了打瘸了!老子上回告诉了你的,你再来惹老子你就是死!”我爷爷放开青肿了一边脸的周细毛,一记右勾拳打在周细毛左下颌上,周细毛飞了出去,跌撞在指路碑边的老柏树杆上。见我爷爷又凶神恶煞般抢过来,周细毛不想嘴硬了,吐词艰难地说:“莫打了!我以后不惹你就是。”我爷爷气归气,但心里清楚自己也不能够真把周细毛打死,他那想杀了周细毛的浑相,多少有些是在做给周细毛看。

    我爷爷挽着惊魄未定的我奶奶走后,周细毛在地上坐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去芭茅丛里找回枪,去了高堡脚周财主家。

    聪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我的这个故事至此讲完。我爷爷再没有同我奶奶说过要锻一柄宝剑。他几乎忘记了那个铁砧。密岩尖的血腥场面,让我爷爷不再对剑和侠客心往神驰。土地坳一架,是我爷爷一生最后一架。我奶奶给我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他大儿子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个满儿子,便是我。我本来可以不进到这个小说里来。我小时候,不,三十岁以前,一直奇怪身怀绝世武功的我爷爷为什么会平和谦恭如一文弱教书先生。记忆里我爷爷不但始终心气平和,而且生活也极简单,他吃饭住房穿衣交朋结友都简单,简单到让三十以前的我觉得到了平碌的地步。三十以前的我甚至腹诽过我爷爷不思进取。我十岁那年,把高我一个头的同学邹向东用石头砸出了鼻血。老师告状到我母亲那里来,那天夜里我挨了一顿好打,我爷爷把我拉他怀里,安慰我。我告诉我爷爷,是邹向东欺负人我才砸出他鼻血的。我要练武功,把邹向东用拳脚打倒,让他心服口服。我爷爷摸了摸我头,笑说:“莫把事情搞复杂了。还是简单点好。”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这个小说记录的那些有关我爷爷的故事,不知道我爷爷曾经强悍过,我觉得我爷爷说那话不但没有原则,而且也怯懦没劲,那一刻我心里不喜欢我爷爷,从他怀里挣脱,来到让我平时有些害怕的屋外的黑夜。到我懂了我爷爷之后,我忽然同时懂了我爷爷奶奶的爱情。我于是知道,让双方都始终心气平和,变得崇尚简单的爱情,才是世上最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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