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排行老大。出生在离我家乡数十公里的一个山村。外祖父身体高大强壮，不喜田地里的细腻活，专揽木材商人木材扛。他似乎很喜欢这直接见钱的活计，干起来很卖劲，挣的银子往往是其他壮汉的双份。因为有银子在褡裢里响，村头酒店老有我外祖父的身影。外祖父总不至于把自己喝趴，但良好的心理状态每每还是被喝出来，于是酒后的外祖父变得侠肝义胆起来，老寻衅把一些强梁的欺负过别人、背地里做过亏心事的人饱以老拳。但那村子不是梁山水泊，村子并不需要英雄，所以外祖父在当地以恶汉著名。恶汉扛木材比别人来钱多，但木材不是四季都有得扛，加上小孩多，恶汉家里基本赤贫。正应了那句俗语：“力大不养家。”相反，老天给恶汉安排了一个性格和做人境界在村里算得上高妙的妻子。外祖母知道丈夫无法管教，便在丈夫面前温柔如水逆来顺受，从来不触恶汉霉头；对小孩却管束严格，然而又绝不暴戾。也许遗传、也许从外祖母那里习得，母亲性格温和却骨子里比较要强。更因为外祖父名誉不佳，母亲一生视名誉比生命重要。

    因为家里穷，母亲早早嫁过婆家来。富有戏剧意味的是，她公爹也同她娘家爹爹一样是个大力士，不喜欢做农活，也老包揽别人木头扛。不同的是公爹性格温和，从不主动找人打架。这个也以力气养家的男人照例不能够养好家。早早就让生有两个儿子的老婆病死，又随意地娶个在屋里，继续生女儿。继祖母凭本能不喜欢非己所出的长子（我父亲），又凭惯性不喜欢我母亲。于是两人年龄加起来才三十出头的父亲母亲被打发独立门户过日子。而且生活资料仅一被一鼎一锅。我猜想母亲心里大约很恨她婆母。因为婆母对己出的女儿出名溺爱、对非己所出的儿子却视若仇敌。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同她婆母吵过架，尽管直到我母亲病故，她婆母也没有对她友善过。我为此奇怪地问过父亲：祖母是铁石心肠呀？母亲从来不同她干架，她也不改变对母亲的态度？父亲想了想，说：因为你们兄弟姐妹多，家里历来穷，你奶奶是个不喜欢穷儿子的大人。她哪里会对你娘好？又过一会，父亲突然想起似的，补充说：你娘对谁都谦虚和善，但骨子里傲，她历来不去主动讨好无故对她产生敌意的人。她只是不去惹你奶奶，但是也没有见你娘去讨好过你奶奶。

    母亲很聪颖，出嫁前没读过书，但计算能力强得惊人。一个婶子对我说过一个故事：有次生产队年底分了钱，婶子准备去供销社买一大单东西，因为不会算账，怕价钱算错，央母亲陪她去。后来婶子选好的东西摆柜台上，售货员一边清点东西，一边报价拨算盘，母亲就同时一旁心算，待售货员报出总价，母亲立即指出售货员计算错了，售货员疑惑地望母亲一眼，重新算了一次，母亲说售货员又错了，售货员就不高兴，不肯再算，说：“我算盘打，难道还抵不上你心算？”母亲仍坚持让售货员重新计算。恰好供销社主任过来，替售货员计算两次，结果证实是母亲心算对了。解放后母亲进了夜校，迅速地识字，不但能够记工，而且可以读些书报。由于办事精明，为人平和公道，当上大队妇女主任。

    母亲处理事情简洁干练，不喜欢多话，一说就能够让别人心悦诚服。甚至在教育儿女的时候，母亲也从不唠叨。我两兄长哪天调皮做了应该受教训的事，即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仍不表露出要教训他们的意思，直到他们赤条条钻进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母亲才用柔韧的竹枝条，在他们皮肤上制造出锐痛，而且不允许反抗，否则加倍打，也不能够讨饶，这样显得不是男人，也加倍打。打毕，母亲就简洁地指出为何事打他们，他们错在哪里，以后应该怎样做。被打的不哭，乖乖睡觉，训子仪式就完毕。我小时候问过我老兄，要是他们挨打后不乖乖睡觉母亲会怎样呢？哥哥说：“谁敢啊？”我觉得母亲的教育方法是正确的，后来她三个儿子都读书离开了农村，儿女们也都善良谦和，遵纪守法。

    我没有尝过母亲竹枝抽打的滋味。因为在我二岁的时候，母亲因为胃溃疡穿孔病故了。母亲临终遗言是要把满儿子交给外祖母带养一段时间。母亲担心父亲把幼儿养没了。那年，母亲三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