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班长方玲在传达这个通知时“老古”的思想正集中在一个直角三角行上。
方玲的音色跟她的脸蛋一样吸引人。铮铮铮铮,金属弓拨动似的,有余音且带点弹性。男同胞们几乎全像一只只呆鸭似的伸着颈脖,看得很投入。只有“老古”没看。他的目光一直滞留在那个直角三角行上。他只是觉得教室里怎么一下子这么静了?只有一种很圆润很甜美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宛如家乡的溪水叮叮当当地流过身边,不渴也想附身喝它一口。当他意识到这叮当流淌的溪水声正是女大班长的嗓音时,思绪一下子从那直角三角行里跳出来。可晚了,方玲已把那个通知传达完了。
“老古”不无遗憾地“啧”一声嘴。
“老古”大名林志江,之所以得此雅号大概因为他是从乡下来的,在那些县城学生眼中是位土里土气古老原始的角色。“老古”呢,也很不习惯。不说别的,就说通知吧,乡下读书时重要通知都是班主任自己跑到教室来说的,这儿却由班长来传达。要是老师亲自来说,他绝对不会漏听的。
她刚才说了些什么?他只好问他的同桌鬼才。
你没带耳朵?鬼才挺不高兴地刁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回答他:还不又是“苛捐杂税”!
“老古”一愣,不由得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又问:这次是什么名堂?
兴趣小组费。
兴趣小组也要收费?那我不参加兴趣小组不就得了吗?
你朝我吼什么?鬼才有点生气,白了“老古”一眼,说,真滑稽!
“老古”心里暗暗叫苦。
上县城读高中费用自然要比在乡下读初中多一点,这点“老古”还有“老古”的老爸老妈都有思想准备,可谁会想到竟会多到这等地步!各课资料费、补习费、辅导费现在又冒出一个兴趣小组费。既然早就规定要缴,为何不在“入学通知书”上写明在开学时一次缴清?现在隔三差五缴一次害得他每次回家时都得向老爸老妈要求追加一次“预算经费”弄得老爸老妈都不相信了,以为他是编造出来哄骗他们的。你们学校真有那么对的费要缴?老妈问这话时那双不信任的目光真叫他受不了。他就抗议似的叫,不信可以到学校去问嘛!老爸立刻瞪起眼睛喝住他,你吼什么吼?问问都不可以吗?现在城里的学生,不是没有人时不时往舞厅往卡拉ok往网吧跑吗,家里离现代化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倒先现代化起来了!
“老古”又委屈又气恼恨不得跟他们吵一架。我“先现代化起来”?我哪里有一点“现代化”的味道?别的不说就说我这身“包装”吧,现在校园流行雅戈尔,这衬衫领口笔挺笔挺的,洗多少次都不皱,上百元一件。谁还像我这样仍穿地摊上10元一件都无人理睬的破烂货,难怪人家要叫我“老古”
“老古”一想起这些就有点伤心,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半截。他决心熬它几个月省下些钱来说什么也得买件雅戈尔穿穿。他想已到月底了,这费那费也该收齐了吧?下个月起就可以从“工资”(大家都把爸妈给的生活费叫作“工资”)中掘些出来积起来了。谁知还没领到下个月的“工资”现在新名堂又出来了,这不是存心和他过不去吗!
方玲已经开始收费了。顺着桌序一桌一桌收过来。她的同桌王燕燕帮她一起收。都说王燕燕是方玲的“贴身丫头”整天跟在方玲的屁股后面为方玲服务。这不?这会儿王燕燕替方玲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而方玲自己只捧着本点名册,在收了钱的同学名字下划个“v”很是轻松。真不知道王燕燕是怎么想的,大概她以为跟方玲在一起她的身价也会随之提高吧?殊不知效果恰恰相反。王燕燕并不难看,脸孔虽然圆了一点,但肤色也很灵活,要是单独出现在人们面前谁也不会觉得她丑,可跟方玲在一起反差就出来了,大家——当然是男生们——总是喜欢同方玲开玩笑而自觉不自觉地把她冷落在一边。可王燕燕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儿好多男生都同方玲戏耍,说你为老高收费这么积极老高给你多少回扣啊(老高是他们的班主任)?你跟老高说去,再这样隔三差五的收费我们可要“揭竿起义”了!方玲只是抿起嘴角轻轻一笑,王燕燕却越俎代庖冲着男生们尖声嚷,有意见向老高提去,别在两位小姐面前瞎咋呼!大家都笑起来,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说,又不是向你咋呼,你干吗自作多情?
人家嚷管嚷,咋呼管咋呼,钱还是拿得出的,而“老古”却是实实在在没有钱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两枚圆圆的硬币。都是一元面值的,他很清楚。那是硬留着的这星期回家的车费(还只够挤公交,不能坐中巴),否则,那三十元里的路程就得用双腿去“丈量”眼看方玲和王燕燕越来越近“老古”感到坐立不安,额头都快急出了汗。怎么办?总不能在方玲这样的漂亮女孩面前塌了台?那会无地自容的。看来,只能背点债向人去借了。可是,向谁借呢?开学还只这些日子,他还没有跟谁好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地步。要说最熟悉平时接触最多的莫过于坐在他身边的鬼才了,可鬼才这家伙阴森森的挺难说话。他感到鬼才有点看不起他这个乡下人。他曾经被他触过一次不大不小的霉头。那是为了视听一下“随身听”鬼才有一个“随身听”据说是班上最高级的,得一千五百多元。好多同学都听过,说那感觉就是不一样。“老古”被他们说得心里痒痒的。一次在几个人视听完后他也伸过手去想尝尝那滋味。谁知刚拿起还没塞进耳朵,鬼才就抢上一步劈手夺了过去,黑起脸冲着“老古”说,又不是公共电话谁想打就可以打的!“老古”挺气,别人听时他一个屁都没放,他刚一拿起他就发火了,这不是故意欺他吗!
连“随身听”都不肯给他听,你还指望他借钱给你吗?“老古”不敢也不愿向鬼才开口。可是,不向鬼才借又向谁借呢?募地他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入学报到的第一天。他办理完手续后站在校门口看新鲜。校门口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车辆,豪华的轿车面包车货客两用的双排座卡车都是送子女入学的。这种“风景”在乡下绝对看不到。正在这时,一阵呐喊声响起,一个瘦瘦长长的男孩被三四个杀气腾腾的男孩追赶着疯逃过来。瘦长男孩想逃进学校去,但校门边堵着一大群刚从各种汽车上下来的入学报到的新生和他们的父母,手里都拎着箱子包裹。眼看追赶者们已追到,男孩无路可逃竟窜到“老古”背后拿“老古”做挡箭牌似的左躲右闪。“老古”想挣脱也挣脱不了。那三四个追赶者就朝“老古”背后的男孩左一拳右一拳地打。男孩没被打着“老古”倒挨了几拳。“老古”火起来。这些男孩都跟他差不多年纪,真打起来“老古”绝对不会怕他们,就吼:再打一拳!那些男孩当然没把“老古”放在眼里,继续打。“老古”哪里忍得住,就拨出拳头跟他们打起来。瘦长男孩乘机逃了
没想到第二天那瘦长男孩拎着箱子走进了“老古”他们的宿舍。两人一见都傻眼了。原来他也是新生,且与“老古”同班,叫沈冰。当时沈冰挺感激挺亲昵地拍了几下“老古”的肩钾,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老古”觉得会跟校外孩子打架的人不会好到哪里去。就没有跟沈冰表示太亲热。以后也没有同沈冰太接近,可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古”已面临“绝境”了。既然沈冰说过有什么事要他帮忙的尽管说,是不是可以找他商量商量呢?
“老古”决定试试。
临窗一桌的一个座位上,一个男孩翘着椅子,椅背抵在后面一张课桌上,坐不像坐躺不像躺地仰望着天花板,口里含着口香糖,还悠悠地哼着流行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就是沈冰。
沈冰其貌不扬,瘦瘦长长的,像条竹竿,脸上还长满粉刺,一颗红斑一颗红斑地布着,要烂的样子。可这家伙的“包装”绝对是一流的:上面是一件白底浅蓝条子的雅戈尔,据说200多元,下面是一条石磨兰水洗牛仔裤,也200多元,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花花公子休闲鞋,又是一个200多元,再加上手中戴的手表,头上吹的“飞机式”怕不下千元了。有人戏贬他说,沈冰,只有女孩子才称“千金”你怎么也成“千金”了?沈冰还挺自豪地笑笑,说,现在是倒过来了嘛,女孩子穿得像男的,男孩子穿得像女的;青年后生蓄长须,老头儿下巴刮得青溜溜。说得大家齐声喝彩,精彩精彩!
“老古”走到沈冰课桌边时,沈冰正对着一面小圆镜挤着脸上的粉刺。圆镜的背面衬着一张当代中国最红的女歌星(絮不道名)的玉照,双眼似在一闪一闪地勾人。
沈冰,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同你说句话“老古”轻轻说,脸上馋馋的,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什么事还保密?沈冰把小圆镜放进裤袋,大大咧咧地站起来,跟着“老古”出了不得教室。
“老古”话未说脸先红,结结巴巴像得了口吃:沈冰能借些借些钱吗?下星期就可还你
沈冰先是一愣,随即大方地笑起来,我说你真是“老古”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到教室外面来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哩!说着摸出皮夹子,抽出两张“大团结”“拍”的一声拍在“老古”的掌心中,挺潇洒的样子,还问,够不够?
太多了太多了“老古”连连说,我只要够缴费就行了。
那就多着呗。沈冰毫不在乎地说。
“老古”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虽然他“救”过沈冰,但那不是存心的,谈不上救不救,况且他对他一直不甚热情,而现在,沈冰却这么爽气这么大方,可想他一直把这事记在心上。
够哥们,沈冰,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老古”心里说。
忽然,他发现教室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正是他的同桌鬼才。他不由得一怔,不明白鬼才为什么会这样盯着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气愤?恼怒?还是为什么?他可没有犯着他啊
没错,鬼才是在生“老古”的气。你林志江对坐在你身边的同桌一个屁都不放,却舍近求远向人家去借钱,这不对我有意见有看法又是什么?而且,你不向别人借单单去向沈冰借究竟什么意思?是想气气我还是向我表明要跟沈冰联合起来对付我?
鬼才和沈冰是一对“冤家对头”他俩在初中也是同班同学。鬼才的老爸是工商局的一个科长,专管个体商贩;沈冰的老爸是开个体时装店的,正好被鬼才的老爸管。两位老爸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延伸到两个儿子身上,使他俩也成了“仇敌”双方时有摩擦和较量,而这种摩擦和较量的形式往往十分可笑十分滑稽又十分愚蠢;比富斗阔。最有趣的一次摩擦——不,应该说是冲突——是在初中毕业前夕。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者说冤家路窄,这天晚上两人都邀了几位平时最好的同学在县城最高档次的饭店“雄镇大酒家”举行“拜拜宴”饭店老板又恰恰把这两桌酒席安排在同一个包厢里。要是两人没有矛盾这偶然的巧合定会使“拜拜宴”增辉添色。可事情一开始就预示出很糟的结果。先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预定酒席的档次提高,都想越过对方压倒对方,接着在争唱卡拉ok时发生口角。包厢里只有一架彩色电视机两只话筒,这一方唱那一方就得耐心等待。两人都没有“耐心”都要自己一方先唱,而一旦唱上就没完没了。这样就脸红脖子粗地相互揭短,而且很快揭到两位老爸头上去。要是发展下去很难保证不会动拳头。亏得双方同学并没有分成“双方”没有产生“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冲动,否则后果很难设想。这次“拜拜会”后两人都以为确是“拜拜”了,不会再搭界,谁知竟考上同一所学校而且分在同一个班级住同一间宿舍。现在两人虽然不说话也不吵架——毕竟是高中生了,而且换了个环境,干嘛还像小孩子一样吵来吵去呢?可面和心不和,心里仍在难看对方,时时防着对方
这些,不要说“老古”就是其他同学也未必知道。“老古”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个小小的举动会得罪他的同桌鬼才。他也莫名其妙地被卷到“旋涡”中去了。
这会儿,方玲和王燕燕已走到了“老古”和鬼才的桌前。王燕燕手中的那只透明尼龙袋已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钞票,方玲仍然一本点名册一只钢笔显得很轻松。王燕燕收了鬼才的钱后正要向“老古”收钱,方玲用眼色制住她后对“老古”说,你有钱吗林志江?要不等下星期一交给我?方玲的声音挺温柔,且轻轻的不会有多少人听到,可“老古”却像受了侮辱似的冲着方玲吼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钱?就你有钱是不是?说着把那两张刚向沈冰借来的“大团结”揉成一团重重地向方铃郑去。“纸团”正好击中方玲的胸脯,弹了一下落在地上。方玲的脸顿时一下红了,那双像刚刚油漆过似的眼睛恼怒地看了“老古”一下,没吭声。王燕燕却冲着“老古”骂起来,你良心给狗吃了?人家为你着想你却狗咬李洞宾,这钞票你给我拾起来!许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朝这边看。“老古”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鬼才幸灾乐祸地朝“老古”阴笑笑。方玲连忙扯了几下王燕燕的衣角,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团”一场不大的风波这才过去。
“老古”闷声不响地呆坐着,心里直后悔。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使他一整天都若有所失似的闷心。晚饭后他独自去大操场散步,想排解一下胸中的闷气。忽见柳树下有一倩影,正是方玲。他的心忽地跳几下。正想慌忙离开,方玲却先开了口。
林志江!
“老古”机械地停住,心脏也忽像停止了跳动。
上午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听到你向鬼才说兴趣小组也要收费你就不参加兴趣小组了,当时你说得很响,我就以为你没有钱了要知道你还有钱,而且是足够的钱,我也不会这么问你的
方玲平时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铮铮铮铮像金属弓拨动,这会儿却像夹入了风声,有点呼呼喘气的味道。一说完没待“老古”有什么反应,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老古”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响不会动弹,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他不敢相信这个在男同学面前傲气十足的女大班长竟会向他说这些话。这是向他道歉吗?可应该道歉的是他“老古”啊!
下夜自修的铃声一响,大伙儿就迫不及待地“平平缝缝”合上课桌板,三五成群涌出教室。不是直接回宿舍,而是先去小卖部。
“老古”在通往宿舍与小卖部的三忿路口犹豫一阵子,最后还是挡不住诱惑向小卖部走去。他一直没有吃夜点心的习惯,现在也不能说已经有了这个习惯。他只是感到一种压力。别人都吃你不安吃?人总得随大流,不然就会孤独。因此视自己口袋满浅程度,他也间或买几次。上星期刚回家领过“工资”除了还去沈冰的债,这会儿他的口袋里还是可以的。这次并没有向老爸老妈提出增加“预算经费”的要求,而是“清仓挖潜”——在拿米时多拿了十多碗。要求增“预算经费”免不了聆听老爸老妈唠唠叨叨的教诲,而多办拿几碗米老爸老妈则是不管的,相反,他们倒希望你多拿点。饭要吃饱,这是他们一再叮嘱他的。他家碗大,一碗足有一斤。他把米背到学校后立即到总务处去兑换,一称,果然比上个月多出十多斤。乖乖,这十多斤不就是三十来元钱吗!尽管到手的全是菜票(现在只有菜票没有饭票),可小卖部能通用。小卖部设在校门的右侧,与校门左侧的传达室遥相对应,仿佛安装在校园这个大水库的出入口的一道过滤器,流进流出的水非得在这儿过滤一遍。小卖部的老板不是别人,就是“老古”他们班的班主任老高的老婆。老高是高级教师,属高知,工资在全校数一数二,但家庭经济状况却是全校最惨的,因为踏板老婆是他插队当知青是娶的,农业户口,一直没工作。老高在向校方递交了多次报告后扬言,再不解决他老婆的工作问题他就辞职,要他的单位都排着队哩!校长这才慌了,就让他老婆承包了这个小卖部。这以后老高的经济状况日见好转。过去他抽二元多的关公牌,现在十几元一包的三五向他的同时随便散。当然学校也得利,教师们的一部分奖金就来自小卖部。可老高也够辛苦的,除了当“老古”他们的班主任教两个班级的语文外,还得当他老婆的临时工:进货送货,每天在小卖部忙的时辰站一阵子柜台。
从下夜自修到熄灯这段时间正是小卖部最忙的时辰之一。老高这会儿正忙得不亦乐乎。学生们潮水般地涌来,举着一只只手臂几乎要把柜台冲塌:两只面包!一斤饼干老高手忙脚乱,表现绝对笨拙,高知的风度早已消失干净。大伙儿也似乎没把他当老师看,尤其外班的人,喂喂喂,喂喂喂地叫唤他,够生动的。
“老古”捏着数张菜票站在圈外,显得几分忸怩几分迟疑。尽管大伙儿似乎已习惯了眼前这种场面,他却怎么也习惯不起来。他总是无法把讲坛上神采飞扬妙趣横生的老高跟眼前手忙脚乱的老高统一起来,总感到向老高买东西挺难为情挺不好意思。只是菜票不能在外面通用,要能通用,即使贵点他也宁可到外面去买。正在他迟迟疑疑的时候,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沈冰。自从借钱后,他俩的关系密切起来,有点哥们的样子。沈冰看他还没买,就说,到外面吃去,走!“老古”立刻像烫着了火连连说不不不。沈冰笑起来,说紧张什么?又不叫你掏腰包,我请客,走吧走吧!
学校附近有好几家小吃店,一排溜儿的灯火辉煌。沈冰径直走向一家门面最大装饰得最考究的。一进门“老古”就愣了愣,店堂里十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大都是他们学校的学生。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连买只面包都要犹豫一番掂量一阵,人家却这么潇洒!
沈冰显然是这儿的老主顾,一进门老板就向他招呼:小沈,今天几位啊?沈冰潇洒地伸出两个指头:一双。老板的眼睛在沈冰前后左右扫描一遍,笑道,另一位呢?沈冰指了指“老古”说你的眼乌珠呢?老板笑了一笑,说,我还以为嘻嘻!沈冰骂了他一句,说,别瞎说三千,这种谣言传到我老头子耳朵里我可惨了!老板说,说到你老头子,他昨天刚到我这儿来过。沈冰立刻显得有点紧张,问,你没同他说什么吧?老板狡猾地笑笑,说,你是指挂帐的事?放心,我不会这么笨的,不过小沈,你的帐面上已超出三百只羊了(即300元)!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这么响干什么?沈冰不高兴地白了老板一眼,选了张不太挤的桌子坐下。
“老古”听到沈冰欠了老板三百多元饭菜费,不禁大吃一惊。平时这么阔气出手这么大的沈冰竟会背上三百多元债?而背了这么多债他还满不在乎依然阔出手依然这么大,这三百多元他今后怎么还啊?
沈冰,别吃了,咱回去买两只面包算了。“老古”轻轻说。
沈冰有点尴尬,随即又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笑笑说,我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不就是三百来元吗?坐下坐下!
沈冰按着“老古”的双肩硬让“老古”坐下时,对面一张桌子却站起一个人来,不偏不倚正好跟他俩打了个照面。是鬼才。他冲着沈冰鄙夷地冷冷一笑,抹抹油嘴扬长而去。
沈冰心里格登一下,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钻进来的?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刚才的话被他听了去,真倒霉!
吃好夜宵两人走出店堂后,沈冰没向校门方向走却弯进旁边一条小路。“老古”说喂喂你有没有搞错啊?沈冰狡猾地一笑,说我怎么会搞错?这时候校门还不关上吗?那个门房老头挺奸的,你叫他开门他会给你登记入册报到教导处去,犯不着。沈冰领着“老古”绕到校园后面。一圈高高的围墙把学校与一大块平展展的长满野草的土地隔开。围墙的正中有道小门,可平时都锁着不能进出。“老古”已看出沈阳冰是想翻墙进去,可这么高的围墙没有梯子怕很困难。正这么想着,沈冰已熟门熟路地登上一个土坡,那土坡就紧挨在围墙脚下有围墙的一半高,不要说高中生就小学生也翻得进去。沈冰和“老古”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学校
又到了星期日。这星期“老古”不想回家“工资”上星期刚领过,何必浪费一次来回的车钱呢?宿舍里很静,大伙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逛街,只剩下他“老古”一个。他本想也跟着他们去逛街,可一想他们路过电子游戏室可能会进去玩几盘,路过卡拉ok厅也可能会去ok一番,就没跟去。他们也似乎不欢迎“老古”跟去,消费层次不一样,碍手碍脚的彼此都不好受。“老古”先做了几道习题,又看了一会儿小说,现在没事可做了,就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看蚊帐顶,真有点寂寞。忽然,外面响起一串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哪个同学回来,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谁知道进来的不是同学,而是班主任老高。
老他差点儿让“高”字冲口而出,慌忙来个“急煞车”把“高”字换成“师”字。别扭是绝对明显的“老古”的声音和神态都有点不对劲儿;况且这儿没有光叫“老师”不带姓氏的习惯,王老师就叫“王老师”李老师就叫“李老师”绝对不会把“王”字“李”字省去不叫。可老高似乎没有发觉这些明显的破绽,相反,他还挺高兴的,连连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一个人,总算让我找到了一个人!
老高说林志江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学校要发给每个教师一箱啤酒一箱娃哈哈营养百宝,你替我挨家挨户送到老师们加去。教工宿舍楼你知道吧?出校门向左拐弯二百米就是,很近的,全校老师都住在那几栋楼。这事本来应该我做,可我今天有急事,只好请你帮忙了。当然,我会付给你工钿的
这最后一句话太煞风景了!“老古”心里说。
“老古”跟着老高来到小卖部。老高的老婆见老高领着个挺壮实的看上去挺有力的男孩来。立刻眉开眼笑地迎出来。老高的老婆比老高小十几岁,看上去还是挺漂亮的小媳妇一个,而老高却快半百了。“老高”想到大伙儿在背后戏耍地评论老高和他的老婆,说不知老高用什么方法把她骗到手的,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没错,绝对是骗来的“老古”心里直笑。
店门前早就停好了一辆黄鱼车。小卖部里一箱箱货色堆积如山,把个小小的店堂填塞得似要胀裂。老高向“老古”交待好后就骑上自行车匆匆走了。“老古”把货色一箱一箱扛上黄鱼车,整整齐齐叠上。老高的老婆想帮“老古”扛,被“老古”谢绝了。装满一车后骑出校门,到教工宿舍楼前停住,一箱一箱挨门逐户送,送光一车后空车返回小卖部,这样来回重复。开始几车不觉得什么,后来就感到越来越沉。尤其最后几车,楼层越来越高,腿肚子都索索地打抖。最讨厌的是门一律关着,都得叫,都得敲。多数老师都是“上路”的,开门后见动满头大汗的“老古”连连说辛苦了辛苦了,有的还帮“老古”把箱筐抬进去。也有个别老师不“上路”一开门就朝“老古”恶狠狠地吼,叫什么叫?没见装着门铃吗?这以后“老古”就先得看看有没有装着铃,真复杂。
但最后“老古”还是很高兴,因为得到了两张“大团结”的报酬。虽说收老高的钱有煞风景,但老高非让他收下,很坚决的样子,他也就收下了。他想这种事情要是每星期都能干一次就好了,他宁可每星期都不回家“工资”可叫老爸寄到学校。一个月四个星期天,可挣八十元哪,再凑点就能买一件雅戈尔衬衫了!
可“老古”把这件事告诉沈冰时,沈冰却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古啊老古你真是“老古”那20元钱就值得你这么高兴吗?告诉你,你吃亏了!这么累的活少说也得30元啊,老高太不够意思了!看我的,老古,以后我让你发一次。
“老古”以为沈冰不过狂狂而已,他有什么本领让他发?谁知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课后,沈冰把“老古”叫出教室,神秘兮兮地说,老古,你不是用过小卖部的那辆黄鱼车吗?能把它借来用一用吗?“老古”说这得去问老高,你干什么用?沈冰说你先别问干什么用,我就是不想让老高知道才请你直接向老高师母去借的。你替她送过货,她不会不肯。“老古”说好吧,我试试看。
沈冰估计得没错“老古”向高师母一开口这女人就爽快地答应了。
“老古”按沈冰说的把黄鱼车踏出校门。早就等在外面的沈冰一下子从后面跳了上来。他指挥着“老古”穿过两条大街拐进一条小巷,在一栋居民楼前把车子停住。
这是我的家。沈冰说。
你搞什么名堂?“老古”疑惑地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冰领着“老古”登上四楼,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一套四室两厅的大套房,走进去像捉迷藏似的。布置也相当考究,客厅里花岗石铺地舞台式饰顶高级墙纸糊壁;房间里红漆地板再铺上金毛地毯。沈冰说他老爸购买这套房子加上装修共花去四十多万。又说,县委书记都住不上这样的房子更何况他妈的一个小小的科长,有什么可狂的!“老古”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说这同科长有什么关系?沈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着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让你看样东西。说着从壁柜里拉出两只胖囊囊的路行袋,又从沙发背后抽出一块类似开运动会礼仪小姐举着的那种木牌:
无可奈何大削价!
县第二商店倾情抛售!
“老古”笑起来:你想帮你老爸推销时装啊?
沈冰狡猾地一笑,干嘛要替老头子干呢?我自己把好干吗?你不是为我背上三百多元债着急吗?看我能不能今天就把它摆平!你可得帮我一次噢!
他们把两只路行袋和那块木牌搬下楼梯放进黄鱼车,沈冰像乘敞缝车似的直挺挺地站在“老古”的身后搭着“老古”的双肩指挥着“老古”把黄鱼车踏带一个菜场的出入口附近。沈冰跳下车,把那木牌绑在车头上,拉开一个路行袋,上面一块塑料布,下面全是服装,另一只路行袋里也全是服装。花花绿绿的衬衫,各式各样的裤子,还有汗衫什么的。沈冰利索地把塑料布铺在地上,再把各种服装放一件在上面,放开喉咙高喊:
商场拆迁,跳楼大削价,无可奈何啊!想捡便宜的趁早,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老古”吃了一惊。他以为沈冰要把服装运到他老爸的店铺里去,没想到会到这儿来摆地摊,更没想到沈冰还会扯开喉咙大喊,要是被熟人看到怎么办?他又慌又羞,连忙缩着脑袋躲在一旁。
这时已是傍晚,到菜市场买晚菜的人群川流不息。许多人都围拢来看。人们看到车头上绑着的木牌纷纷议论。“二百”要是最近拆迁。这么说来不是次品削价?这倒难说,现在哪样东西没有假货沈冰立即含冤受屈般地大叫,要是次品削价,你们来斩我的头!刚从广州进的货“二百”的职工都在哭哪!一个女人指着一件衬衫说,那我问你,这件衬衫多少钱?沈冰说,阿姨你眼力真好,这衬衫做工最考究了,原价60,现在30。说着拿起那件衬衫往那女人身上试比,说,看,多合身,好像专为你阿姨做的。女人心动了,却说,30元太贵了,15元怎样?喔吁我的阿姨哎!沈冰痛苦地叫,已经削了一半你还要再削我一半?15元,卖就卖,不卖拉倒,女人很坚决的样子,说完欲走。沈冰连忙叫住她,哭丧着脸说,好好好,卖给你卖给你
“老古”看着沈冰的表演,心里说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呢?比专业还专业!
那女人买了后,围观的人就觉得很放心很合算了,都蹲下挑买。沈冰索性把路行袋里的服装全倒出来让他们乱拾乱挑,这下人们就像不要钱似的争抢起来
买晚菜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来地急退得也快,只一阵子时间,菜场内外的人就显得稀稀疏疏了。天也黑了下来,街灯已亮。沈冰知道不会有多少人来买了,就收摊。“老古”这才过去帮他一起收。两大袋服装足足卖出了一半,剩下的一个袋就够装了。“老古”问是不是踏你家去?沈冰说先吃饭先吃饭,肚子早咕咕在叫了。当然是上饭店,食堂绝对已关门。“老古”说先吃两碗面吧,别复杂。沈冰忽然一笑,理都没理他,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还要了两瓶啤酒。“老古”啧了一声,哎哟你真是的!沈冰笑笑说不应该庆贺庆贺吗?“老古”便问大概赚了多少?沈冰说现在还说不清,钞票和衣服都还没数过,来,先干了这一杯!
酒醉饭饱后,沈冰叼上一支烟问“老古”要不要也来一支?“老古”连连摇手,说快走吧,夜自修怕都要下了。沈冰摸出一张50元票往“老古”口袋塞。“老古”吃了一惊连忙挡住说,你连赚了多少都没算出来我怎么能拿你钱?
沈冰不说什么只是使劲拨开“老古”的手把票子硬塞入“老古”的口袋里,坯一声吐掉半截烟后才瞪起眼珠子说,你要是把钞票摸出来咱俩的交情就拜拜了!“老古”很感动。这50元加上上次老高给的20元,距离穿雅戈尔衬衫的日子就不会很远了“老古”美美地想。
“老古”和沈冰回到学校时校园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教学大楼灯火辉煌,说明夜自修还在上。他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到教室去“亮相”就偷偷地直接溜到宿舍,灯也不敢开——管生活的那位老师(还是副教导主任呢)时时在巡逻,一见灯光还不扑了过来?大家不怕老高不怕校长就怕这位老师,撞在他手里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和衣仰躺在各自床上,双手枕着头默默地等待着下夜自修。差不多快要睡着时,下夜自修的铃声才骤然响起,这才放心地开了灯,拿起背心短裤到洗澡间去冲洗,沈冰还吹着口哨冲动的沉浮。冲洗完毕回到宿舍时,正在边吃面包边“侃大山”的一宿舍人立刻把“侃”的目标转移到他俩身上,咋咋乎呼地同他俩寻开心。
今晚你俩犯了个大错误,你们自己知道不?
夜自修不上却去跳三步四步,是吧?
害得女大班长好伤心好伤心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沈冰眯笑着,挺舒服的样子,待他们说够了,才说,我真幸福,会让女大班长伤心得流泪。你们嫉妒了是不是?
臭美!你被汽车轧死她也不会为你流泪。今晚老师来“查户口”见少了你们两位,拿她当班长的开刀,叫她明天代表班级把检讨书奉上去,还要在广播站上广播!
这下知道闯祸了吧?
快向老师讨饶去吧!
沈冰仍然眯笑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老古”却暗暗吃惊。他觉得大伙儿不会仅仅是开开玩笑下唬下唬他俩的。管生活的老师是常常要在夜自修出其不意地去各班“查户口”的。上次初二几个小鬼在夜自修偷偷溜去看录像,就是被老师“查户口”查出来的,结果在校广播站上公开检讨。
这一夜“老古”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早上“老古”在食堂门口碰到方玲,忙把她叫住,轻轻说,方玲,昨晚老师你代人受过实在对不起
方玲睁大了她那双刚刚油漆过似的乌亮亮的大眼珠,莫名其妙的样子,说,什么老师?还代人受过?
“老古”这才知道上了这群家伙的当,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没事没事,逃也似的离去。害得方玲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捉摸
沈冰想把卖剩的服装在学校出手。“老古”说这不太好吧学校里怎么能摆地摊呢?沈冰说为什么不能?学校能允许老高开小店能允许食堂搞承包为什么不能允许我们摆地摊?沈冰说时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可做起来却仍不敢明目张胆的。他只是写了张小纸条贴在宿舍门口,类似电线杆上贴着的那种下三流的广告。还真有人上门来买,跟沈冰讨价还价。沈冰挺大方,说再便宜点就便宜点吧,大家都是靠老爸老妈发的“工资”没别的收入。这种牛仔裤我在外面是50元一条出手的“老古”可以作证,现在收你们40元一条,够意思吧?大家在得到了“老古”的证实后就动手挑拣。同宿舍也有几个人挑了几条去。鬼才一直冷冷地旁观着,见大家买得热闹也忍不住走了过来。可这家伙捏了又捏几乎把每条牛仔裤都捏了一遍,到头来非但一件没买还阴骛骛地轻轻哼了声鼻子:我看不值!沈冰立即捏住鼻子冲着“老古”说,你放屁了吧?这么臭!“老古”领悟不过来傻乎乎地说,没有啊!沈冰说,那总有人放了,不然哪来这股臭气?鬼才气呼呼地白了沈冰一眼,没吭声。
几天后,鬼才从小商店市场买了条跟沈冰卖出的一模一样的牛仔裤来,在宿舍里公开示众。你们猜我这条牛仔裤多少钱?他把裤子提在手里让大家挨个儿看。这个说50元,这个说55元,没有一个猜40元及其以下的。鬼才阴骛骛地一笑,说,30元,没想到吧?说着把早已捏在手心里的发票往床上一擂让大家检验。那儿个买了沈冰牛仔裤的看了发票一下子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面面相觑,半响才像缓过气来似的破口大骂:
他妈的上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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