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
李晟倒是想伸出手,可他的手早已随那一刀而与手臂分离,落在了不知什么地方。于是他只好满含歉意地“站”在水边,温柔且亲切地看着李睿,继续喊他:“六郎。”
每喊一句,他身上便脱落一块,从皮到肉,直至暴露骨骼。落下去的部分一旦融入水中,池水便更高涨一分,喊得越多,池水便淹过了李暅的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头顶…到最后连他伸在水面的手也不见了,池水像是吃饱了一般,喷出一个小小的水泡——宛若人饭后打了个饱嗝——水泡也是绿油油的,自水面升起,飘到月亮上空,变成了绚丽的七彩泡泡。
李晟看着这泡泡,终于不再叫“六郎”,而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已尽了力了。”
此时的他已彻底成为骷髅,两眼空洞洞的,从前面一望,便可透过他看见后面——后面也是池水,碧绿清澈、波澜不生——他就以这样空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对我笑:“太平。”
我疑心他也要咒我下水,可这两个字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反倒是他支起已成白骨的双臂,一下一下向前“走”。
四面都已成汪洋的绿色,一望无尽,他“走”出三步,便已没入水中,我忍不住叫他“阿兄”,他却不回头,叫“二郎”,他也不应,最后我叫了“李晟”,他终是回了头,却对我一笑:“阿姊叫错了,我是奉节。”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走进水里,直至被水吞没——他没有泡泡。
我想我该醒了,但是我没有。
梦境里的我幽幽地站着,茫然地四顾。月亮不亮,星星倒是漫天遍野地亮着,星光冷冷地洒下来,冻得人手脚冰凉,我的心却是热的,一波一波,如温泉泉眼般向外冒着热气。
阿欢就在这样的天气中向我走来了,赤足、凌水,池水温驯地在她脚下淌着,偶尔张开一处漩涡,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她越走近,池水便渐渐退了,最后为我们留出一丈见方的地盘,足够阿欢牵着我慢慢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相互拥吻。
我自梦中醒来了,没有惊呼,没有冷汗,只是平静地睁开眼,看见阿欢坐在我面前,轻轻向我点头:“仙仙已遣人送徐长寿过来了,现下正在正厅为你阿兄奏萧。”向我的额上一探,又道:“我对外只说,你饮了酒,半夜发热,现下才退,御医在你份上,无病也要当有病来治,况你本有些虚症。你这一阵就安心在家养几日,让他们闹去。”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欢。”她凝视着我,手上慢慢动作,将我额上、脸上的碎发拂开:“怕么?”
我笑着对她摇摇头:“徐长寿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看着我笑了。
第520章召回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使出这样的手段。然而真到了这样一天,一切也就平静地发生了。若一定要说我与这时代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大约就是我事先问了徐长寿的意见——虽然这形式看起来更像是恩威并施的安抚引诱,但若不以这种形式反复确认,我恐怕根本就下不了手去做这样的事——徐长寿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公主以为,如我这样婢妾出身、无依无靠又年老色衰的妇人,真的去了外面,能有多大的前程?与其在外受鄙夫欺辱,倒不如跟着公主搏一前程。”她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手微微地捏着,在我确定让她去之后才松开,再看我的眼中竟有感激之色。
这神情来得很莫名,我却无暇去深究内里。我需要一个人,一个熟知宫中事,能为阿欢分忧,能引起李暅的兴趣,却不会独霸李暅宠爱,性情沉稳、有些风骨、却又可以坦然使出下作手段的女人。
早在李暅回来之先,阿欢便已为他挑选了许多侍妾,后来亦不断地为他充实后宫:年轻的、漂亮的、白皙的、柔美的…各种各样的美人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李暅身边,李暅也坦然受之、来者不拒。但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能真的分薄韦欣的宠爱、博得李暅的信任的。
没有一个。
若说阿欢还只是隐隐约约地猜到其中的缘由,我则对李暅的心思——或者这个时代出生高贵的男人们的心思——了若指掌。他们从小到大,身边就从来没有缺过年轻漂亮的女人,年少时出于青春期的冲动,或还会对一两个女子热情高涨,执着不息,到了中年,单纯“年轻漂亮”这一项早已打动不了他们,他们需要的是体贴温柔、善解人意,能在他们烦躁时适时安抚情绪,低落时恰好给予鼓舞,高兴时能与之分享的,体面的女人。
换言之,“年轻漂亮”,不过是吸引他们的必要条件,在此之上,还要冲杀过千军万马,剩下的那个,才能站到贼酋之前——没错,现在李暅于我,就是真真正正的“贼酋”。
认真说来,徐长生才是最适合做这事的人,虽然这人远不及她妹妹聪明刚毅,却有着为□□妾的最好的品质:恋爱小女人般的撒娇撒痴和撒泼撒野,用来过日子恰到好处、谈恋爱则增情趣的许多小心机,大事上从来都短少的卓识远见。可一则她的心性机智实在难以让我相信,二则…徐长寿答应去东宫的条件之一,便是让我在自己的下属中为徐长生选个好人家。
这位“人家”据说是徐长生自己看上的,徐长生看上他样貌英俊,出身士族,徐长寿则看上这位许多更深层的“优良”品格:父母早逝,因政见和性情的关系,与宗族中也不来往,家中人丁简单;生性上进——也即皮厚心黑,为做事不择手段——同时却十分识时务,并不向狠里得罪人,知道为自己留后路;不像其他士人那样清高自许,能顺势而为——也即见风使舵、势利务实、有奶就是娘——但也未曾离经畔道,更没有什么大的坏名声;家计清贫,所剩不多的财产也在谋官时用得干干净净,方便颇有资财的徐氏姊妹摆布…我很怀疑,当年徐长寿带着她阿姐来投奔我,就是为了能留在我这慢慢观察,细细寻摸,为她姐姐找到这个“好人家”——毕竟这样的“人才”,总是在我这样的“权奸”处出现得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