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则佩了男子的金龟袋和母亲所赐、独此一件的龙纹白玉珮。
这已是我在宫中举办的第三次诗会,第一次前来的人并不多,来了也多半是真的在作诗,事后还似模似样地理出了薄薄的一小册诗集,第二次人极多,无论会不会作诗,宫中与我略相熟悉的有头有脸的女人——无分命妇、女史、宫人——有一半都来凑了热闹,虽说是诗会,最后却只是由婉儿、崔明德和裴兰生装模作样地出了几首应景,这一次人又少了下去,比头一次更少,见了面也再没人提作诗这话,大伙只是慢吞吞地吃吃喝喝、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时不时地向我看上一眼。
我右手握拳,做了一个为自己加油打气的手势,看着镜中人端庄雍容地抬臂伸展,不由自主地一笑,缓缓转身,走回座上,向崔明德看了一眼,她便悠悠闲闲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两腿跪正,两手压在案上:“纯是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罢。”
婉儿含笑看她:“行什么令好呢?”
崔明德亦笑:“那些鸾老、拆字之类都已玩腻了,总要想些新令才有趣。”
我笑道:“不成——你们都是大才女,诗文经史,样样精通,捏出什么极难极险的令来,白叫我们喝酒,我们不上你的当。”
崔明德笑道:“不难,一人说一个古人的名字,再说一件这人的事迹,说不出的便罚酒三杯,如何?”
婉儿道:“这却又太简单了,不如这样,一个说一个古人,再说一件这人的事迹,这人须得是个女人,还不能直言她的大名。”
我道:“《列女传》中拢共才那么些名字,说不几遍就没了,不成。”
崔明德道:“这样罢——人可以重,事迹不能重复,这总成了罢?”见场中诸人都无异议,便起身让我:“公主为尊,请自公主始。”
我笑着抿了一口酒:“蔡文姬,著有《胡笳十八拍》。”放下酒杯让婉儿,婉儿亦少饮一口,道:“谢令姜,咏雪。”让贺娄氏,她一口道:“吕太后,临朝称制。”快快饮了一杯,让徐真如海——便是尚服李氏,从前不大相熟,只知随众人唤“李娘子”,而今才知原来本姓是徐,夫家是陇西李氏,因颇有些文才,因此丧夫之后,被母亲召入宫中——她道:“班婕妤,匡正天子,不与同辇。”再传下去,几乎都能立刻说一个名字,到崔明德时,她饮了酒道:“谢令姜,保家拒寇。”
我故意笑她:“阿崔偷懒,偏说我们说过的人物。”
崔明德懒洋洋地看我:“不是说好了,人物可以重么?”
我笑:“若真无人可说倒也罢了,还有这许多人可以说,你偏要提她。”
崔明德笑道:“文能咏絮,武能保家,我最崇敬这样的真女子,为何不能提她?——主司说是么?”
裴兰生监令,便道:“并无犯令。”因有人问这“保家御寇”是何事迹,又解释道:“晋时孙恩之乱,杀谢令姜夫及诸子,令姜乃令婢肩舆抽刃出门,手杀数人,又语恩曰:‘事在王门,何及他族’。恩虽毒虐,敬谢氏之义,乃全其家及外孙刘涛。”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道:“果然是奇女子。”有人道:“女人有文才容易,文武双全实在是难——那些打打杀杀,便不该是女人做的事。”有人驳她:“花木兰当作何解?”那人道:“花木兰文采不及。”忽地又有人道:“独孤祭酒文武双全。”此言一出,便再无争论,变作了一群人讨论独孤绍的武艺如何绝伦、兵书造诣如何深宏、踢毬的技巧又有多高妙…最终还是裴兰生扬声道:“该公主了。”议论方息。
我举杯道:“谢太傅妻刘夫人——旁人劝她为丈夫纳妾,她不肯依,人劝之以《礼》,刘夫人道:‘此周公作礼,若是周婆所写,必不如此’。”
这典却比谢道韫的更生僻,且言语又实在说出了在座之人的心声,众人纷纷哄笑道:“此言甚妙。”不知谁说了一句:“可不就是周公作礼,所以而今的礼法才如此地偏心男人!若是周婆所作,情势就大不一样了。”有人自然地便接道:“是极,其实我们女人又比他们少了些什么,凭什么就处处不如他们!”立刻有人嘘她噤声,却又有人叹道:“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们女人家立世,还不是只能依靠男人,没有夫、子,便是无根之人,一生无依。”
座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这人所言,着实是宫中妇人的痛处——宫里这些人,无论良家或是官婢,大多自少女时便被选入宫中,少数被母亲征召入宫的,也是丧夫的寡妇,自进来后便与世隔绝,别说见到外面的男人,就是见到皇帝、皇子、皇孙的次数也不多,遑论夫、子,“无根”二字,对于她们,最是戳心。
我迅速地向婉儿和崔明德各看了一眼,崔明德淡淡笑道:“那倒不尽然,如谢令姜、花木兰之类,没有夫、子,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乱世之中,男子尚难以存身,她们这些女流之辈,却能杀敌御寇、保家全身,谁说女人又只能靠男人呢!何况世上又不是只有男人可以依靠,外间乡野,便有女人结社,互为援保,也未见过得比那些村舍汉差。”
此处本该是婉儿或我接一句话,然而不等我们开口,贺娄氏已先笑道:“女人结社是什么说法?崔二娘子向我们讲讲。”
我向婉儿望了一眼,她慢慢地弛了肩背,缓缓地坐回去,伸手举箸,专心致志地品她的鲈鱼,再向在座诸人扫视,但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崔明德讲这“女人社”的结法,每个人的眼中,都或多或少地闪烁着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未完小剧场:
婉儿娘:陛下写的《快雪时晴帖》一气呵成,毫无凝滞,看来婉儿你翻身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