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李旦住在北侧齐圣殿中,我入内时,见偏殿里也如阿欢处一般圈出一大片地方,里面摆了许多皮毬、布老虎、羽人、铃铛等物,李旦与守礼两个都在里面玩耍。守礼马上就要一岁了,已能勉强立起,摇摇晃晃地走一两步,李旦比他大半岁,走得却有模有样,又抓着皮毬四处乱甩,打在守礼身上,几个乳母不但不阻止,反倒都为他叫好。那皮毬打人倒不痛,守礼也只是笑,我却莫名地觉得心里不舒服,半跪在围栏边,向李旦笑道:“圣人喜欢守礼么?若喜欢,便不能朝他扔东西。”
李旦歪着头看我,似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称他一句“圣人”,不过看母亲面上,母亲不在,便不理他,只对守礼招手:“守礼来,到姑姑这里来。”
守礼和我倒熟,撒开两条小肉腿便向我这跑,只跑了两步就摔在地上,又笑嘻嘻往这里爬,我蹲在围栏边,刚想将他抱起,想到自己还病着,就不抱他,只是拿了一个毬,在手上一抛一接地逗他:“守礼看,姑姑在做什么?”
守礼看我在抛毬,也挥着手似想来接,我试着扔了一个毬给他,他没接住,眼巴巴地看毬掉在地上,却也不恼,只是抬着头,看着我笑——这小儿郎一天到晚的都是笑,也不知到底在乐些什么,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简直与阿欢不相上下。我而今坚信他是阿欢的亲生儿子了,不然怎么能连笑的时候挤出来的那小酒窝都一模一样?
守礼只顾着和我玩,没留意李旦在后面,这小家伙却不似守礼那般斯文,看我们不理他,啊啊叫了两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却冲上来,拿着那铃铛就对着守礼一砸,守礼怔了怔,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哭还未哭,我忙对他招手:“守礼不哭,到姑姑这里来。”他便扯了扯嘴,要往我这里爬,李旦这厮却又上前,将他头上一砸,这下守礼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他两个乳母在旁急得不了,许是仗着我在,一个轻轻道:“圣人不可如此。”
却惹了李旦的乳母,那老娘们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低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训斥圣人!”
我只觉胸腔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像是自己儿子的乳母被人训了一般,可李旦年纪虽小,却的的确确是当今圣上,守礼乳母受了李旦乳母的训斥,我竟连反驳都不能反驳一句,只能强忍怒火,跨过围栏,将守礼抱在怀里,轻轻拍哄,李旦见我进来,竟又拿铃铛来砸守礼,我本想带着他躲闪,心念一转,便只动了一半,任李旦将铃铛砸在我身上——这东西砸在我这里都有些疼,何况在守礼身上?
李旦的乳母们见砸了我,方有些慌神,几个人进来劝他,这小子脾气甚大,见人进来,闹得倒越厉害,我实是忍不了他这样脾气,抱着守礼跨出来,李旦不能逞意,也发了小儿郎性子,两腿一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们这里闹得这么大,终于惊动了母亲,有宫人自前殿过来道:“太后问怎么了,是不是圣人有什么不适?”
我看了看兀自在我怀里抽抽搭搭的守礼,再看看坐在地上干嚎的李旦,没有答话,几个乳母你看我,我看你,也不肯回答,那宫人多半也知道李旦的脾气,见没人答话,便转身回去,过了一会又有人来:“太后召圣人、公主和庐陵王大郎过去。”
我抱着守礼到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李旦见了母亲便甚欢喜,自乳母怀里跳下去,几步扑进母亲怀中,口齿清晰地道:“阿娘。”
母亲笑吟吟地抱了他,抬头看向我怀中的守礼时目光便略有些不快:“守礼惹圣上生气了?”
我心中闷得难受,将守礼放下,恭恭敬敬地对母亲和李旦一礼,道:“是圣上欺负守礼。”牵着守礼的手,扶着他向前一拜,催道:“守礼叫祖母。”
守礼面上泪痕未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怯生生、口齿不清地喊:“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6章意志
母亲看在我的面上,并不曾对守礼疾声厉色,甚而将他招到眼前,略抱了一抱。然而守礼的乳母到底是被杖了二十,只因李旦是皇帝——皇帝的尊严不容侵犯,哪怕他只是个不及黄口的小儿。
幸而守礼年纪小,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被宫人们哄了一阵,重又咧开嘴,没心没肺地傻笑,李旦这厮闹过一阵,便也忘了方才之事,重又要去拽守礼一起玩,我心里不忿,抱着守礼向他和母亲一礼:“守礼不懂事,留在这里难免冲撞圣驾,还是我带他下去罢。”
李旦半懂不懂地立在母亲跟前,茫然地看我一眼,叫一句“阿姊”,又回头去看母亲,母亲伸手揽住他,不让他到这边来,却又向我招招手,叫我走到她跟前,在我额上一探,方道:“知道你喜欢他,留他在你那玩一会就是,不要太久,别耽误你养病。”
我知道她是一片爱护之心,却更觉心里闷得慌,我的守礼在我眼中这样可爱,说到底却也不过是郡王之子,与我阿欢一样,是旁支孽庶,无人在意。
我抱着守礼出了门,小家伙一点不知方才的事,只是久不见我,高高兴兴地在我怀里扑腾,他最近真是长胖了不少,只一会儿便将我折腾出了汗,本想将他放下,可见了合璧宫的侍儿们先来劝我,又忽然生出一股闷气,一口气将守礼抱回了绮云殿,耐心地陪着他玩耍,直到小家伙累了,便让人把他抱到偏殿睡下,自己叫来守礼的侍从:“王妃几时候病的?病得如何?你们见她时,脸色可还好?”
这些人果然见过阿欢,一一回道:“是打猎时感了风,不知回去有无请人看过,不过当时七娘子就和尚药那里讨了丸方,妾等见时,脸色尚好,说五七句话,才略咳嗽一次,衣裳亦按时节换了,并用了香炉。”
我这才放下牵挂阿欢的心,又恐守礼跟前人嫌守礼不受宠,不肯尽心侍奉,便叫齐他跟前所有人手,一人赐了十匹绢,额外将那挨了打的乳母叫到跟前,先严词戒她日后谨慎言行,尊敬李旦、诸武家子弟,将她训得两股战战、几乎在我面前痛哭失声,再温言慰勉几句,特地赐她白练四十,眼见得所有人都心气顺服、喜动颜色,方安心躺下,头脑中昏昏沉沉,如有千万个小人在里面催我要睡,可一闭上眼,便总忍不住要去想许多事——李睿离京已有半年,不知现在如何了?母亲叫我看的东西,我费了半个月也没看完,现今是病着,等病好了,会不会被考问?不声不响地叫人送一匣奏疏节略来给我,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真是要栽培我,还是警告我?母亲终究是主持了一回射礼,则三月三日,宰相们还会不会再生反对?霍王倒罢了,李明显见得是不满母亲,这么些宗室亲戚在一处,会不会闹事…起兵?此次狩猎,只见斛律多宝,不见独孤绍,却不知她近日如何?崔明德也许久不见了,父亲和李晟都已入土为安,寺观也都起好了,经书是早不必抄了的,听说她却依旧与许多僧尼在宫城里潜心诵佛,自愿为先帝祈福,不知是真无心纷争,还是又在盘算什么?她祖父崔峤被母亲三番五次地下诏征召,终于起复为春官——便是从前的礼部——尚书,一日中三次得赐回文锦袍、嘉麦、紫金鱼服,尊荣无比。刘祎之近来似甚安分,政事堂惯例,宰相们轮班画押签字,担当值头,他却屡次推却,将此事让与裴炎。近来宰相中权威最盛者便是裴炎,不但己身显贵,儿子又新娶卢氏之女,女儿则新嫁霍王之孙,真是家门煊赫。说来崔峤有无加同平章事?若有,他便也是宰相了,不知他会站在哪一方。从前我只觉得他迂腐傲慢,而今方知他不但是个老狐狸,还是千年成精的那种,他若向着母亲,恐怕几个裴炎,都未必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