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年轻夫妻,不过先帝大行未久,你又大病初愈,不可贪恋一时欢愉,耽误长久大计。”
我面上微红,跺脚道:“阿娘!”
她却不理会我的羞涩,捧着我的脸道:“你老实和阿娘说,郑博待你如何?”
我斟酌半晌,方道:“前时住在宫中,他一日隔一日地来看我,也带些小玩意,说些外面的玩笑话,后来阿耶去了,他一直遣人问候,又托人去寻心痛的方子,应该是…挺好的。”
母亲哂笑道:“天下名医都在宫中,还用他去寻什么方子?多事。”却也放过了郑博,转而问:“我听说郑少卿之妻卢氏同人说你无礼?”
我想了片刻才忆起郑少卿是谁,祖母共有四个兄弟,如今只有一位在世,便是这位郑少卿,卢氏辈分上算是郑博叔祖,因夫君显赫,也封了国夫人,郑博本想让我与他一道上门拜见,被我婉言拒却,最后是卢氏遣了几位孙女上门拜见我这堂嫂——无论他们与我相处如何,这事叫母亲知道总是不好,我便含混道:“我没听说过。不过我们既单立了门户,与他们没什么来往,他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被母亲问得极是不自在,挽着她的手笑:“我和郑郎的私事,阿娘就不要问了。阿兄也是,我们不过小小拌嘴,还特地把人叫到宫里来撮合,闹得世人都知道。”
母亲白了我一眼:“驸马丢下公主离家,跑到兄嫂那里去住,这是小小拌嘴?你阿兄别的事上糊涂,这事却办得很对。”
我只好闭嘴不言。可母亲偏偏还不肯放过我,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如审人犯一般讯问,郑氏宗亲数百,有官爵的不下数十,其中一半以上我连大名都不记得,母亲却都能叫出官爵名号,偶然记不住时,看婉儿一眼,她便轻轻上前,将那人履历年貌,一一在我们面前描述——这样细致体贴的慈母之心,却令我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到最后实在无法,抱着母亲的脖颈哀求道:“阿娘不要问了,我和郑郎很好。他家亲族都是知书识礼之人,没什么倨傲处,我…我以后一定和他好好的,不让阿娘和阿兄担心。”
母亲见我的确被问得急了,才放缓语气道:“好了,阿娘不问。”在我头顶摩了一会,忽然又道:“阿韦和我提过,若你实在调养不好,与其让驸马旷年久守,最后心生怨怼、夫妻不谐,倒不如让你阿兄赐几个宫人出去,你的意思呢?”
母亲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但我知道,她能把这话说出来,便已是默许。从这个时代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这个法子由体贴细致的嫂子向家中长辈提出,再由一家之长的哥哥实施,由我来代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大度接受,最后我得以保养身体,不受生育之苦,驸马得以有合理的夫妻生活和子嗣,兄嫂有思虑周到、仁孝友爱的名声,而母亲则护住了她最爱的小女儿。真是一大家人,皆大欢喜。
可是这欢喜之后呢?没有人想过,倘若我和郑博感情极好,不愿别人插入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没有人想过,我愿不愿意抚养这样随便得来的孩子?没有人想过,郑博愿不愿意被这样安排?没有人想过,被赐出来的宫人,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在这些所有古人眼中,婚姻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已经全然地了解这个时代,可是现在又觉得极其迷惘。这些古人将婚姻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婚姻中的感情看得这样轻忽。将亲人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亲人的感情看得这样微小。从父亲,到母亲,到李睿,他们无疑都是极疼我、看重我的。可这种溺爱有时也常常让我不安,我时而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品,一个被高高供起的符号。我是母亲的女儿,李睿的妹妹,是帝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唯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最可悲的是,这事还是由韦欢提出的。
我以为她和我相处那么久,已经渐渐地明白我的心意了。从前我有那么多幼稚的想法,没有一个人将这些想法当真,只有她会认认真真和我剖析其中利害,哪怕是冷嘲热讽,却也是真的在思索我之所想,我有许多话,自己都知道不能和人提起,却从不瞒她,她亦愿意替我保守这些幼稚的秘密,从不曾如时人一般四处向人泄露,引以为谈资。我以为她懂的。
我垂了眼,淡淡道:“不好。”
母亲没有催促,只是抚了抚我的背,轻声道:“你还年轻,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罢。”亲送我去偏殿,看着我躺下睡好,忽然低下头,在我脸上一亲。
我早已不惯同女人亲昵,不自在地看母亲,迟疑地唤:“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