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爬在床上等她走远了,才悄声问值夜的小宫人仙仙:“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仙仙道:“来了约两刻罢,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看娘子。”
我问她:“夜里我可说了什么话么?”
她摇头道:“并未。”
我稍稍放了心,叫人取衣服来穿,小宫人不懂事,拿的都是常服,换了几次也不中意,我急得直跺脚,仙仙忙道:“请韦娘子来。”
须臾便有小宫人引阿欢过来,她也是才披了衣裳,还打着哈欠,见了我竟一口道:“这时辰宫门都还没开,急着起身去哪?”
我道:“去送二哥。”
她惊了一下,拿眼将我一瞥,什么也没说,便叫人拿了男装来,我们两都穿上,又叫了独孤绍手下的宫人,具做胡服打扮,一行骑到宫门,母亲已派了人在宫门处候着,见我们出去,便出示一份玺书,开了宫门,放我们出去。
我们一路骑马走在东都街上,天还没亮,四处都冷冷清清的,偶然听见更鼓声,或有金吾在路上巡查。
遣送之所在都亭驿,因是废太子,并不许人饯别,我亦只得躲在驿站楼上,开了窗远远地等着。
天微微亮的时候,李晟与数名妾侍和仆从走进了驿站。他的三个孩子都在襁褓,次子奉节更是未满一月,却是三人都没有乳母。从前他有两个良娣,如今这两人一人抱着李炜,一人抱着李晟长女,李晟自己抱着奉节,两个内侍带着行李,还有两个老宫人,亦背负着包袱。
这些人,自李晟而下,具都穿着褐色衣裳,李晟以前总为自己的女相苦恼,如今这苦恼已不再了——短短十数日内,他便已晒得极黑,头上的花白自远处亦清晰可见,他从前极重仪态,一举一动,无不端庄沉稳,现在这习惯倒还在,只是后背不自觉地便已有些佝偻了,他曾精心保养的胡须如今已失了打理,一大把地垂在颔下,李炜年少不知忧愁,在阿姨手里啊啊叫着要去拔他阿耶的胡子,而奉节则因无人哺乳,正嚎啕大哭,那老宫人中有一个取了一只钵来,向驿吏讨了水,和着不知什么粉末搅拌了一会,用勺喂在奉节口里——喂不几口,便有押送的使者催促,李晟只得一手裹住儿子,让老宫人端住钵,蹒跚地向外走,不几步中,似是心有所属感,转头向我这里一看,我一时没躲开,站在窗口,怔怔望他。
他对我笑了笑,向驿长说了什么,那人似是很不情愿,禁不住李晟说了几次,取了纸笔来,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驿吏,接着便一直走了出去,登上骡车,慢慢驶出了我的视线。
我在楼上立了良久,才慢慢下楼,驿长早恭恭敬敬地接出来,亲奉茶点,我看了阿欢一眼,阿欢向他道:“方才二郎写的字呢?”
驿长迟疑地道:“有敕,庶人所留字纸皆交入宫,不得截留。”
阿欢哼了一声,傲慢地道:“陛下派公主来监看庶人,一应字纸,交公主带入宫即可。”
那驿长看看她,又看看我,还在犹豫,阿欢向几个内侍使了眼色,几人上前喝喝乎乎地将他压在地上,一人踢了一脚,他才战战兢兢地将东西交出来,我将字条展开,上面只有“六郎”两个字,先不忙去想个中深意,只恨这人欺辱李晟,又看了阿欢一眼,阿欢立刻明了我的心思,狐假虎威地道:“这小人胆敢顶撞公主,决杖二十。”
她故意逗我开心,一手叉着腰,瞪着眼,极是滑稽,我看她模样,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叹了一声,对那几个四处去找大杖的内侍道:“算了。”
她不防我竟饶了这人,转头看我,我先出了门,上了马,才悄声向她道:“你莫看这些人不起眼,你这样得罪人家,万一若有哪天落在他手里怎么办?”
她不以为然:“我在宫中,他在驿里,与我有何相干?”
我犹疑了一下,还是坦诚地道:“平常时候自然无干,然而若是有一日…陛下大兴酷吏,人人皆得而上书告密,则驿长、民人亦不可小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妄自结仇。”
我指的实在也不仅仅是这个驿长,阿欢以无品无级之身在我这里受宠执事,她又不是什么真柔顺的性子,在宫中难免要得罪人,以前得罪人倒也罢了,如今母亲废易太子,声威大振,父亲却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李睿年少,这皇位纵到了手,也只有让给母亲的分,而母亲以女主临朝,改元革命,不可能不大肆排除异己,从我所耳闻的另一个时空的她的作为来看,酷吏时代,已然不远。
我自然是不怕的,既然另一个时空里,那位真正的太平公主可以安安稳稳地存活到最后,我也没有理由会被母亲所厌弃,可是我担心阿欢。
与她相处越久,便像是渐渐地生出了羁绊一般,动静间都忍不住要去想着她,想着的也不仅仅是她眼前的冷暖饥饱,或是喜怒哀乐,却是更长远的尊卑荣辱。
我现在竟有些后悔向她表露心迹了,当时意乱情迷,只顺着自己的欲望就自然说出了口,到现在见了李晟的模样,才突然又冷静下来,然后发现如今的阿欢,已经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母亲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正因她待我极好,恐怕才更容不下阿欢这样的“蛊惑”我。
从前我还怀着一丝侥幸,以为若我苦苦求情,母亲多少总会依了我,宽贷阿欢,可如今回头一想,母亲连对自己的头生长子尚且如此狠心,何况是一个小女儿的求情哭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