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可是我深深知道,哪怕我不做这个告密者,母亲也一定早就知道太子带我出去的事了——她在我这里都安排了这许多人手,没道理反而对太子疏于“照顾”,何况我说得这样粗略,母亲却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若不是早已熟知李晟带我出去的细节,她是绝不会这样不闻不问的。
母亲没有马上说话,我抬起眼皮向前望,只能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一点也看不出是近五十的样子,她又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我以为她要开口说话了,她却将杯子放在一旁,徐徐起身,走到了我的身前。
我两腿已经发软,身子倏然摇晃了一下,母亲一把扶住我,让我缓缓坐在地上,一面解去我穿得整整齐齐的公主常服,抚着我的背替我顺气良久,才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么?”
我抬眼看她,发现她问这话时目光虽然落在我身上,却并没有在看我。不同于李晟和李睿,我自出生便被她带在身边,亲手照料,正如她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一般,我对她的情绪也分外敏感。现在她的面上虽没有任何恼怒或是失望的神色,嘴角反而微微翘着,像是在微笑一般,可我却分明感到她是失落的。我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何处。得知韦欢善射时,我也曾有过这种失落。
我竟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但再怎么怕,阿娘也永远是兕子的阿娘。”
母亲一怔,拍了拍我的手,微笑道:“兕子也永远是阿娘的兕子。”
第101章酒窝
去年母亲便命我随婉儿学习朝廷官职流品与天下州府方位,今年因新年将学业耽搁了些,如今母亲不知从哪一节想起来,又叫我一日隔一日地在贞观殿与内书堂读书,且亲自为我定了课程——单日由著作郎苗神客教授诗文经史、习篆书,双日由婉儿教谱系、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教导诵《老子》、习飞白。
父亲、母亲都极爱书法,父亲尤爱飞白,因此宫中自母亲而下,至太子、李睿,都勤学于此,太子已能为飞白书,李睿亦是入了门,我从前学过简体字,对这书写繁难的古字体总有些排斥,因此练到现在,只能算写得工整而已,如今母亲发了话要叫我习飞白,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却又有些好奇——原本我与李睿的师傅是许敬宗和魏叔璘,侍讲、侍书的学士们也多半是父亲近前的郎官,李睿出阁读书,这些人便又成了我的师傅,虽说我是公主,读书上头本就随意,但母亲既未经过父亲,突然就委任了另外几人,就不怕魏叔璘上书谏议么?
我把自己的疑问悄悄同韦欢说了,韦欢道:“陛下这样安排,你就这样听着就是了,又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急什么!”
我本是随口一问,倒也不指望她答出什么来,便笑嘻嘻道:“我如今也有了专门的师傅,你想学什么,只管同我说,我带你一道去。师傅教的时候你也听着,若实在不让你听,就等我回来给你讲。”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怕她疑心我怜悯她,忙忙解释道:“也不是特为了照顾你,实在这次母亲选的功课太多,我怕自己学不过来,裴兰生她们又只是同我一道上些诗文的课,正经学问上总要有个人互相讨教才好。我想最合适的人莫过于你了。你学得比我快,又比我勤奋,以后功课上有什么不足,也能帮帮我。”说到“帮帮我”,不觉露出笑道:“崔明德说你打小没有正经上学,策论已经写得颇有可看之处了,若是你正经学起来,一定了不得,到时候也叫我在爷娘面前出出风头,不能总让李睿那厮博头彩。”
韦欢道:“她那是见娘子喜欢我,所以不好说我的不好罢了。我是什么人呢,娘子还把这话当了真。”
我笑道:“我不管她说什么,你替我写的东西,呈送给阿耶阿娘看,他们也觉得极好的,赏了我许多物件呢。”说着装作不经意想起似的,将手掌里一个飞鱼银盒打开,取出里面一块青玉雕的小飞天来:“说来你替我代笔许多次,我竟也没怎么酬谢你,这小物是阿耶赏的,料不怎么好,胜在精巧,你拿去玩罢。”我自府库里精心挑选了许久,才找出这么一块东西来,料倒是上造好料,惜乎边上磕破了一块,价值便大打折扣。我倒还记得这破损的来由:我是胎穿至此,在母亲腹中活活憋了几个月,既不知自己生死,又不知自己所在,好容易出来,又到了一个极其陌生、习俗语言全然不同的地方,自己偏偏还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婴儿,因此脾气甚是暴戾,起初是拒绝喝奶,被强行喂食以后就是踢打撕咬,哭闹折腾,从未停休,母亲听人说小孩子容易被魇魅摄住,叫人打造了许多金银玉器来为我辟邪,这青玉飞天便是当时特地为我制的玩物之一,我因喜它精致,颇停了哭闹,伸手玩了一会,等省悟自己竟为这飞天而妥协时,便愤而将东西掷出去,狠狠砸向母亲——那时我尚不知自己的母亲就是未来那位则天陛下,一心里只想着激怒她,等她把我杀了,说不定我就穿回去了,可惜那一日我的筹划并没有成功,母亲被我砸到额角,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抱着我坐在一旁落泪,边哭的时候,嘴里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那时我还不懂这时代的语言,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见了她那副与平日对宫人、臣下全然不同的无助脸孔时,忽然就软了心肠,再也哭闹不起来了。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这玉飞天,也不知是谁把它收到了我的府库里,我看见它时一下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本以为自己该无比怀念,谁知认真的回忆起来,却发现上一世的事几乎都已经记不清了,若是此时有人告诉我,这一世才是我的本体,上一世不过是一场幻梦,我也无从区分,毕竟我的现在是在这里,在这盛唐最中心的宫廷里,而过去早已缥缈不可追忆。
我决心将这块价钱适中、既不打眼也不寒酸的玉飞天送给韦欢,让她拿去卖了,手上宽裕一点,当然,这心思决不可令她察觉,免得她又觉得我是在接济她。
韦欢听说我是酬谢她帮忙写策论,抽了抽嘴角,道:“娘子如今年纪小,所以还能拿我那些东西混过去,圣人、陛下也是看在小女儿的面上,才夸几句的,真计较起来,我的才学绝赶不上娘子之什一,等以后娘子从上官才人和学士们读书,我就更不及了。”
她说话的时候神态很自然,并不像是从前感伤身世时那股自怨自艾的模样,我却见不得她这样谦卑,连银盒带玉飞天都向她手里一塞,半嗔恼地道:“赐你的东西,你就收着,罗唣什么?我又不是天天叫你替我写策论,你这般推诿,倒像是不想替我做事似的。”
她不料我忽然作色,张口要说话,我把手捂在她嘴上,凶巴巴地道:“不许说话。”
她眨了眨眼,眼睫毛随着眼皮上下一动,都颤巍巍地抖起来,我实在是见不得她这等勾人夺魄的妩媚样子,又冲着她吼了一声:“不许眨眼。”
她扑哧一声在我掌心里笑了出来,喷出来的气挠得我痒痒的,我问她:“你笑什么?”她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提醒我方才自己不许她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