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坚持着起床,出工。
她的孩子终于没有饿死,都活过来了。比较而言,有的人家的孩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当时是集体吃食堂,私人家里没有做饭的锅灶、吃饭的碗筷。但有的人家就要偷着做饭,把偷来的东西弄熟以裹腹。因此,每逢夜晚,生产队就会派民兵及干部分头检查,看谁家私自做饭。抓住了,立即绑到队里,进行教育。有一天夜里,妇女队长检查,闻到一户人家的屋里飘来香味。她直接奔过去,破门而入。锅里正冒着热气,她径直掀起锅盖。一只已经快要煮熟了的小孩的脚丫直直地举出水面,差一点儿碰到了妇女队长的鼻尖。妇女队长立即盖上锅盖,转身走开。
奶奶说,那个煮孩子的女人早年死了丈夫,一个人带俩孩子,看看都要饿死,她就把自己的女孩勒死吃了,救活了儿子。当她要勒死女儿的时候,那女孩哭着哀求:“娘,别勒我。我从今儿个起就不吃饭了,省下东西给弟弟吃。”但是,那条因饥饿而变形的裤带还是套到了她瘦削的脖子上。
奶奶说,最怕人的是六0年。好在只有那么一年。转过年来,光景就有了好的变化,虽然还是挨饿,但不再有人饿死,也不再有人吃观音土,或者其他不能吃、不该吃的东西了。也正是在日子刚有好转的时候,我爷爷病逝了。
一讲到我爷爷的死,奶奶就会停住话头儿,沉默下来。
奶奶讲这些的时候,我已是13岁了。晚上吃了饭,她开始纺线。我就着如豆的油灯做作业。做完作业,我就停下来看奶奶纺线。灯光摇曳着,纺车“嗡嗡”地响,棉线从棉条里均匀地抽出来,又绕到线锤上,那线锤就一圈一圈地增大,最后,就完全鼓胀起来,最后形成一个棉穗子,象是圆圆的橄榄球。当然,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橄榄球是什么东西。一个棉穗子纺好了,奶奶就停下来,把它摘下。奶奶摘棉穗子,就象是接生婴儿,谨慎中有疼爱。
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奶奶就会给我讲过去的故事。讲到我爷爷的死,奶奶沉默一会儿,就说:“睡吧,明儿个还得上学。”我就收拾起有些破碎的课本、单薄的作业和短得几乎无法使用的铅笔头儿,爬到床上,脱衣睡觉。
据奶奶说,我睡觉打呼噜,而且声音很响。她还说,小时扯呼儿,长大有福。于是,象是得到鼓励似的,以后我的呼噜打得越发响亮了。长大后我就考上了大学,奶奶说:“上了大学就成了公家的人,你真的有福了。”但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人都嫌我的呼噜声影响了他们的睡眠。
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外面展转奔波,一年也难得回家一趟。每次回家,我都从超市里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带给奶奶。看着我买的东西,她说:“以前见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现在也能吃上了。孙子有福,我也跟着有福了。”
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很舒坦,也很自豪。可是,现在想起这话来,我又忍不住要流泪了。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在家,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送去最新式的食品。
听到奶奶病逝的消息我匆忙赶回家。在父亲的张罗下,丧事办得很隆重,很体面。依照风俗,奶奶埋在了爷爷的坟墓旁边。两座坟紧挨着,一个旧,一个新。新与旧的悬殊是41年。旧坟上的衰草枯茎在秋风中摇荡呜鸣,似乎要为未及长草的新坟驱除寂寞。
我从新坟上抓起一把湿润的土,盖到旧坟的草茎上,后退几步,转身走开。无数的麦苗在我的脚下暂时失去了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