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

    大姨妈是巴掌柳村现在唯一的小脚，她已经九十岁了。

    九十岁的大姨妈在村里仍然走来走去，当然是在房子前面的小巷子里走，她从不串门，她说这么大岁数了，万一在哪一家不行了，对不住人家，因此大姨妈不串门。只在街上走走，就觉得很高兴。也不只是走，还常坐坐，就坐在自家门前。

    大姨妈房子前面有一排大石头，排得很整齐，面很光滑，大姨妈说这是大姨夫活着的时候弄的，专为大姨妈没事的时候坐坐，大姨夫说你一个小脚走动不方便，走不了路的，就在自家门前坐坐吧。

    夏天的傍晚，大姨妈就拿把蒲扇，坐在石头上摇，蒲扇风不大，但肯定很凉快，大姨妈摇着扇子，用九十岁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总想跟人打招呼。

    小山村的黄昏很热闹，比白天任何时候热闹多了，我想大姨妈坐在门前不光是为了凉快，肯定也是为了热闹。他家房子就靠路边，谁过去她都跟人打招呼。有牵着牛过去的，大姨妈会说老黑呵，牛喂得这肥呵。老黑叔会哈哈笑，说老人家，都是你夸的，这牲口啊，也喜人夸哩。老歪叔牵着驴过去，大姨妈会说，老歪，怎喂得驴呵，这瘦。老歪叔说，它不好好吃草哩，闹毛病啦。有时一群羊过去，大姨妈会挨个数，说二蛋哪，比昨天少了一只，怎八只羊呵。二蛋让羊先走，站在大姨妈跟前，结结巴巴说一阵，二蛋住了嘴不说了，大姨妈笑一笑，还剩七只啊，二蛋，你说话还这费劲呵。二蛋傻笑，改改改不过来啦。大姨妈笑得合不拢嘴。二蛋也跟着大姨妈嘿嘿笑，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结巴。

    晚上到了，村里人吃过了晚饭，就坐到大姨妈家前那排石头上，摇着扇子闲聊，当然都是姑娘媳妇们。大姨妈就把早早烧好了的水提出来，让大家边喝边聊。媳妇们话多，叽叽喳喳个没完，姑娘们不大插话，偶尔陪着笑几声，凑凑热闹。大姨妈陪着大家说，陪着大家笑，剩最后一个人也陪着。听到大姨妈关大门的吱吱声，你就知道，街上没人了。

    大姨妈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直过到九十岁。

    我小的时候大姨妈当然没有九十岁，我是大姨妈带大的，那时大姨妈有六十了吧。来到大姨妈家的时候，我刚过三周岁生日，其实生日也没怎么过，大姨妈给我包了一顿饺子，大姨夫给我一本小人书，我不吃饺子去边看书，大姨夫喜得不得了，说小家伙跟书近呢。以后大姨夫就常给我买书看，虽然他不认得上面的横横折折圈圈点点。

    母亲来看我总在傍晚，也不常来，来了有时还流泪。我不，有时还笑，母亲也就笑了。

    六岁的时候，我就在村里瞎跑了，大姨妈踮着小脚满街喊，生怕找不着我了。有时我去老黑叔家，跟二蛋玩，有时跑到歪叔家找小雪。有时我们三个跑到河边捉鱼，实际上一条也捉不到，瞎玩呗。

    在巴掌柳村我长到八岁，就离开了。我看到大姨妈偷偷地流泪，不大理解，哭啥呢，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我并没有很快回去，再见到大姨妈的时候，她已经九十岁。

    这几年，我到处漂泊，为生活所迫，很少想起大姨妈，倒是大姨妈常常惦记我，见到哥姐就问我的事。小时候，曾对大姨妈说，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您，但并没做到。时光飞逝，我还能为大姨妈做多少呢？

    巴掌柳村现在唯一的小脚是大姨妈，她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