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
张膺麒揉揉干涩的眼睛,瞪着白色的天花板。
身体明明好累了,累得连动根指头都有困难,偏偏精神却清醒得不得了。睡眠不能足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天杀的,继老天爷和林荫之后,现在连周公都要找他麻烦吗?他霍然下床,明白自己的打算愚蠢到极点,可国中的英文课本他扔到哪去了?以前只消看过三行,他即会开始昏昏欲睡,不隔三秒便跌入梦中,比什么安眠药都来得有效。
“嘟嘟嘟”
电话响了。
他懒得站起来,就着坐姿爬呀爬到电话旁边,甫提起话筒便听见了他现在最不想理会的声音。
“膺麒?你回来了?”
废话,他不回来还能跑去哪里?“嗯,我在睡觉。”虽然睡不着。
“睡觉?”
林荫的声音不知是惊讶或是松了口气,他已没有兴致去分辨了。
“对,所以晚安——”他作势要挂电话。
“等等!”林荫高呼,忧惧他挂他的电话。“对不起,因为临时出了一点事情”
“我知道。”一定是出事才不能来嘛。睡过头也是出事,忘记了也是出事,放他鸽子也是出事无论怎么样都是出事。“我也只等了十分钟而已,就这样,晚安。”
简单,俐落,收线。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给来人任何的机会。
过了三秒钟——“嘟嘟嘟”
张膺麒甩都不甩,他“攀”回床上掀起被单蒙住头,索性学起缩头乌龟当作什么也听不到。
“嘟嘟嘟”
吵死了!这样怎么睡啊!
顾不得是懒还是累,抑或是纯粹不想听到林荫的声音,他猛起身就把电话线给拔掉——不管这台电话以后还能不能用,他现在最想做
的事情只有睡觉!睡觉!
尤其是一个混蛋叫做林荫的东西,他这辈子最不想见第二次的家伙,识相的话最好不要打扰他大爷的安眠!
原本倾泄于室内的电话铃声倏止,突来的静谧便这样兜住了空荡荡的屋子
张膺麒闷着头,努力忽略四周的墙壁带给他的强大压迫感。
他很好,他没事,他一点事情也没有
张膺麒做着深呼吸,伸手抚了抚隐隐发疼的胸口,那里并没有如他预料的破了一个洞身体好好的,可他就是觉得哪里好痛,一种欲泪的预感缓缓围住了他。
他咬唇吞咽喉间突生的硬块,奈何怎么也吞不下去他的舌间满是苦味,眼眶发涩地几乎要放弃所有的防线,大声呐喊。
他做不到。
他很明白这样的预感只是短暂的插曲,一旦放任自己的欲望,反而怎么也哭不出来了。他知道,他很清楚,当年身边很重要的事物忽然消失的时候,他也很想放开一切束缚,任由泪水侵蚀他的躯壳但是他没有。他哭不出来,无论如何他就是哭不出来。冷眼看着丧礼中寥寥无几的亲戚们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他觉得很神奇,也很羡慕。
当一个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大概,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就是这种人,是以他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他的悲,他的苦,更遑论什么哭泣的时候需要的肩膀他根本哭不出来,有个肩膀给他哭也派不上用场。
“叮——咚。”
寂静的室内响起了铃声,吓坏了张膺麒。
他平复陷入哀凄中的心绪,拍了拍脸,疑惑到底是哪个家伙有这等闲情逸致来找他嗑牙。
“叮——咚。”
第二声。他刻意装作不在家。如果开门瞧见的是管理员收管理费的嘴脸,难保他不会气得一拳揍过去——泰半是为了迁怒——而且对方知道他没有开门的意思之后,应该也会放弃的
可惜他料错了。来人似乎不懂得放弃二字是怎解,门铃依旧叫个不停,每个间格大约有二至三秒钟,是很中规中矩的按法。
啧,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数这个。
“来了来了”张膺麒不甘愿地起身,苦着脸打开大门。入目的是一张他此生再也不想看到的嘴脸——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张膺麒已然先一步要关上铁门。
“等一下!”慌急地喊,林荫伸出手欲阻止张膺麒关门的动作——“呃!”
什么?张膺麒吃了一惊,赶忙推开大门,抓起林荫卡在门缝中的手左右端详。但见他的手整个被门夹得渗出血来,一道明显的红痕看起来煞是可怖——至少可以确定他刚才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
“你这个笨蛋!你在搞什么你!”见林荫的脸吃痛地糊成一团,张膺麒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把林荫攫进门,差点没有在他本来就很难看的脸上再加上一拳。“你小学老师没告诉你关门的时候要小心夹到手吗?”
林荫苦中作乐地勉强一笑。“我不记得了”
哇咧!“你记不记得不是重点你”张膺麒火大得找不到话骂,这种近乎失控的恼火和下午那一种怒火不太一样,是一种无可奈何,也是一种不舍。
很单纯的不舍,不需要任何理由。
今天被夹的如果是裴悠痕或楚夜羽,他或许会有相同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气恼?林荫想被夹死是他的事,他这么怒气冲冲干嘛啊?也不想想生气会长皱纹
对林荫这种宁可冒着残废的险也要向他解释的举动,张膺麒只想嗤之以鼻。他不是吃软的性子,人家想死就随他死好了,这种“苦肉计”一点值得称许的地方也没有,偏偏一旦碰上了,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可以不感动?张膺麒仍是生气,可生气也不能改变现状。他让林荫坐在小沙发上,从柜子里拿出急救箱来。“我这里也只能替你擦个药,等会儿记得去医院看看,也许骨折了还是怎样”张膺麒边替他上药边说。眼角瞥过林荫吃痛的脸,他不觉放缓了力道。
“医院”林荫付之一笑。“我今天和医院很有缘呢”他刚才就是从医院赶过来的?张膺麒闻言骇然。“什么跟医院很有缘?”难不成他的假设成真了?他抬头细瞧林荫,可除了方才被他夹到的手之外,一切都好好的,没少一只手、没断一条腿,全然看不出有任何车祸的迹象。
难不成他是肇事的那一方?林荫尴尬地垂下头,对张膺麒露骨的目光有些承受不起。
他解释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筱敏不小心从楼梯跌下来,动到了胎气我送她去医院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叹口气。“我试着联络你,可是”
筱敏?胎气?“等等,你你的老婆生小孩了?”这个认知硬生生地切入张膺麒的思海。终于确定了林荫的性向,他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林荫已经结婚了,甚至还有一个小孩。
真是男大不中留
“不,不是我的。”林荫浅言否认,神色窘然。他刚才的确是语无伦次了点。“筱敏是我弟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弟媳。她今天生产,一直折腾到近八点才好不容易结束。”是个很可爱的女娃儿呢,幼白的绵颊有一种惹人抚弄的欲望。
“八点?”现在时刻九点整。他瞥过钟,略为讶异地问:“那还有空过来?”
林荫陡然住口,没有搭话。他目光定在张膺麒替他包扎的伤处,歉疚地开口说:“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你主动约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只是没想到出了事情。无论如何,失约是我不对,真的很对不起。”林荫的表情恬然,语波轻柔。他的动作、他的声音仿佛一道清流,舒和地流荡在原本沉寂的空间,缓缓渗入张膺麒的心口。
张膺麒不禁默然。林荫的话说得太直接,毫无遮掩地令他难以招架。明明是唬烂到不可思议的话语,由他的口中吐出竟出奇得自然张膺麒甚至找不到一丝丝的反感去拒绝林荫所流露的挚诚挚意。
以往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软绵绵的话语,唯独林荫说的他却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够毫无窒碍地接受。
竟是为这种理由张膺麒哑口无言。没料到林荫只因为怕他生气而跑到这里来受过,然无法否认的是,假如林荫现在没来,他敢肯定这一辈子他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你”真的是没长脑子吧?他欲言又止,蓦地想起林荫还有一个弟弟。
既然弟弟都结婚了做哥哥的应该没理由单身吧?张膺麒纳闷地想着,对林荫的身家背景开始产生了兴趣。从过去的谈话中,他略略知道林荫的父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可对于林荫的家庭状况他倒是了解得不多当然,了解这种事也没什么用,他只是纯粹好奇罢了。
“你有弟弟?”张膺麒改口一问。
林荫错愕,不是很能够理解张膺麒的突问。“嗯有四个,我是老大。”
“四个?”好一个人口过剩的家庭张膺麒愕然。“那你们家不是很吵?”
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张膺麒无法体会这种很多人一起住的生活,自小案母忙于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家。全家子怎么数就他一个,从东嚷到西、从北叫到东,叫来嚷去不但无趣得要死,甚至连回音都使人感到无聊。
“嗯,很热闹。”林荫擅自解读了张膺麒口中的“吵”“我父母亲不是很会带小孩,所以从小都是我在照顾他们。”说着,林荫愉悦地放柔了面上的线条。“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弟弟。”并且都很敬爱他这个大哥。
张膺麒静静地听着,只觉得有这样坦率的哥哥,想必弟弟的日子亦不甚好过
他脑中的思绪千回万转,不知怎地,似乎有一点点的羡慕?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一个人,纵是没有一个扰人的弟弟或妹妹,偏有时候就是会觉得很无趣。小的时候他曾拉着母亲的衣摆吵着要一个弟弟,像是要糖吃的模样。当时母亲只是笑,后来大了,他也渐渐习惯“一个人”的存在了。
直到父母亲骤然离世,他才惘惘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才考上大学不久,不禁有些庆幸他们只留他一个孩子下来,也因此他未来的生活才能过得这么无忧无虑,不需要担心其他自己以外的人。
一个人的生活不过是“习惯”两个字而已。习惯了,一切亦是过得很惬意,犹如自始就只有他一个人。
事实也确是这样。
看出了张膺麒的恍惚,林荫缓然开了口。
“有空的话,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呃?”什么?
林荫轻道:“我弟弟。”
啊?张膺麒傻了一秒钟,竟慌然摇起头来。“不、不用了!”这样跟见公婆有什么两样?呸呸呸,他在胡想些什么!他才没有倒霉到和这个丑男人成为一对呢!张膺麒连忙挥掉脑中多余的想法,光想都开始发抖好可怕。
林荫抹上笑,没再说话。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从随身的纸带中抽出了预备好的资料,递给张膺麒。“对不起,这次的展览没看成里面是关于这个画家的一些介绍,我不知道有没有用总之,你可以看一看。”
张膺麒愣愣地接过资料,约略翻了一翻。里面的资料很简单,大部分都挑出了重点,甚至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林荫还标上了红色记号他目不转睛,无法否认这份资料对他的确有用。一抬头,再瞧瞧林荫的脸,他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胸口一阵莫名的震荡,他喉咙讷涩,只道:“那个什么柯的展览就算了。有这份资料就很够用了反正谢谢。”
他一张脸实在热得厉害,似是要遮掩真正的心意一般,张膺麒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资料之中。这种被人重视的滋味多久未尝过了?他不知道,唯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暖暖的,心中盈满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
林荫听见他的话,浅浅地漾起了笑纹。很单纯的唇角上扬的动作,明明没什么特别的,但林荫的笑牵动了颊上的酒窝,连带改变了他平凡无奇的五官,扎得张膺麒眼睛好疼好酸
他曾看过这样的笑吗?张膺麒想不起来,却觉得这样的笑痕美好得令他心悸
其实,林荫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难看啊只有在笑的时候喔,在笑的时候
带小孩很麻烦,却很有意思。
尤其当小孩子不是你的时候,带起来更是快乐无比。
娃娃的手在空气中抓来抓去,抓到林荫的鼻子上抹了一抹。似乎是觉得好玩,她摸索着林荫的五官,左边揉揉、右边捏捏,愈玩愈觉得有趣,弯弯的眉上都是笑色。
林荫任小娃娃抓玩,亦开心的堆起笑弧。
孩子的手哪有什么力道,娃娃没有抓痛他,反而是她软绵绵的小手触感令他感到温暖,婴儿的肌肤摸得他好舒服,隐隐想起了过去那一段帮母亲带弟弟的日子。
有些累,也有些温馨
“娃娃,不要玩你伯伯的脸。”甄筱敏轻声斥责,倒也没想孩子是否听得懂。
天下的父母都一个样,总认为孩子是自己生的,应当与自己有所感应。纵是不懂得语言,也会了解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荫不介意地道:“没关系,孩子嘛。”林荫抱着娃娃,边摇边拍着她的背,时快时慢,有时加一点“声效”逗逗她。孩子似乎很喜欢“咯咯咯”地漾出声音,仿佛是央求林荫继续着。
这孩子是他的侄女呢一种安心的感觉涌了上来,林荫凝视着娃娃的脸,原本温和的脸部线条,放得更柔了。
“你还真会带孩子。”连她这个做妈妈的都没他来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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