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子

    石榴开花六月里红

    大闺女嫁人十月里生

    子子都是饱饱粒（宝宝哩）

    喊声亲娘疼死个人。

    ——民歌

    石榴子十月里落生，死了娘。无娘的孩子，田埂埂上的草，践践踏踏也长得好。野地里跑，煤渣渣里滚，晃眼七岁了。爹说，该上学啦！拉着石榴子去学校。

    学校里，一色的赭石粉的红墙，墙上刷着白晃晃的大字，爹说，哪天，小子你能把墙上的白字读给爹听，就出息啦！

    一间教室，溜墙排了老长的队。石榴子看见，里面有胖二小。石榴子最恨胖二小，胖二小仗着个大人胖，总是抢了他篮子里的煤块又揍痛了他的屁股。

    半天，轮到了他们。爹从工装上衣口袋里摸了半晌，掏出个红皮户口簿。

    眼睛上框着厚玻璃镜的女教师，端端镜框，伸长了脖子，盯着石榴子：“七岁了？咋这矮的个子？老师又提问题，石榴子一句也听不懂，扑闪着大眼，朝女老师笑。女老师再次端端镜框，冷道一声：“这孩子智力不行，太差了，不能收。就不再理睬。

    石榴子爹浑身直哆嗦：“他大哥考上了大学，他二哥上了省中，三哥上县中，他凭什么会傻呢！好话说了一火车，人家只有两个字打发：不收。

    气得爹爹要撕碎了石榴子，咋个这般不争气啊！

    从此，石榴子憨傻的名声传了出去。

    拖了两年，石榴子才报上了名，入了学。等到他识全了赭红墙上的大白字，京广线上跑车的爹爹，回来说北京城乱了套，红小子们闯进紫禁城夺权了。果然，不久，赭红墙上的字换了个样儿，上面的字，个个认得，上面的话，句句不懂得。石榴子挺喜欢那些字们，每从它们旁边过一趟，魂儿就半天回附不上身。

    不久，省里、县里念书的二哥三哥回家来了，说是停课闹革命。三哥腿野，跑到铁路中学，把个中学鼓捣得散了课，这让石榴子真佩服。让石榴子最佩服的还不是这个，是三哥的字。那字比赭红墙上的字还要帅，还要威风，好多人见了那字，吓得腿肚肚打颤颤！石榴子迷上了，从三哥的一堆毛笔中，偷了一支。自家屋里写划，学校教室里写划，把个老师写得心惊胆战：不得了，出了个神童，二年级姓石的学生，那字写得字帖子似的！

    从此，石榴子的字，在铁路小学，出名啦！

    九月里，黄河沿的风沙沙，旋在路面打转转儿。跑车的爹爹，北京捎带回一副挡风镜。石榴子戴上，好不神气！满街里逛游。不出两日，被胖二小约了几人抢了去。

    一次，路过四年级教室，瞅着没人，石榴子溜了进去，拿走了胖二小的新语录本子。明天早请示，看他怎么办！石榴子喜滋滋。

    明天早晨过去了，后天早晨也过去了。胖二小还是胖二小，照样子嘻嘻哈哈，照样子见面就给他一个毛栗子吃，叫他钻裤裆。

    晚上，月亮，真薄，像一张白纸的薄。月光光跳进屋子，晃醒了石榴子的眼睛。瞢懂之中，他抓过来桌上那本红崭崭的本子――这是胖二小的，上面有名字。胖二小，你该倒霉啦！

    梦中，他好快活。

    三天后，学校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他们把石榴子十几个学生，召集到一间教室里，报出一句句话来，让他们写。石榴子抖得字都写不出，写出的，也个个象只小蝌蚪。

    又过了三天，那两个穿军装的人又来了，带走了胖二小。

    夜里，满街遍地，飘荡着二小妈那煤灰似沉闷的叹泣。早晨，石榴子就会被这些煤灰子刺痛刺红了眼睛。

    又过了三天，胖二小回来了，石榴子进去了。

    是他三哥送进去的。派出所里，有人见到过，说石榴子被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屋子，地上铺着麦秸，搁着一只缺口的碗。还说，那孩子瘦得没了人形，右手还少了一个指头。是三哥忿恨时，一菜刀给剁下来的

    一年后，石榴子回家来了。路上被人拦住：“石榴子，看看你的右手。”

    “看看吧，你看看吧，嘻嘻石榴子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种难为情，倒是挺得意地伸出两只手，给人看：“看完了吧？你家的人也要看吧？走，去你家！真好玩咧！嘻嘻嘻嘻”

    人们这才发现，石榴子那小小的瞳孔，散得大大的，老半天才放出一束晃惚的亮闪子来。

    从此，石榴子见人就伸出手来，追着让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