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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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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

    唐展家住在二楼,按说该没事,可是最惨的就是他家。房子是很多年的老房子了,只有两层,早成了危房。由于地基不稳,唐展家住的那一边陷下去了近十厘米。房子门口是一道长走廊,下雨的时候,风一吹,雨就全朝走廊上灌。别家屋里安然无恙,唐展家可遭了殃,走廊上所有的水都朝他家流过来了。本来走廊下面是有一个小小的排水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竟被堵住了,加上雨来的猛,还没回过神来,水就漫起来,直钻进唐展家屋里来,他跟老婆都着了慌,急着排水,忙活一阵,才想着应该疏通排水孔。唐展视力不好,戴着五百度的眼镜,操起一把火钳就去捅。水已经漫起来很高了,好不容易找到孔,疏通,唐展往下面望,一股污浊的水哗啦啦地朝下面奔,在空中形成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的时候,溅起白色的水泡,那声音盖过了所有的雨声。回头看看屋里,已经淹得像水牢一样了。

    屋里很多东西都被雨浸湿了,要命的是,唐展的的教学参考书不知怎的竟掉在地上,也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拣起来,抖了两下,发现已经湿透了。翻开写在参考书上的备的课,没用了,那些字已经扩大散开,模糊了。他无奈地把书扔在书桌上,叹了口气。他的老婆冯玉珍马着脸,在弓着腰扫水。

    “这房子再不能住人了,再住下去早晚要被淹死的!”冯玉珍说。

    “将就点吧,”唐展说“学校的很多职工还没公房住呢,租民房,一个月要花两百块。”

    冯玉珍依旧弓着腰扫水,不过火气还是很大:“谁像你那么没用,你看从前隔壁的张老师,早就住上学校的新房子了,人家比工龄没你长,教学成绩没你好,可是人家就是会钻,哪像你,木头一根,只晓得工作,学校的什么好处也没有你,让我和女儿跟着你受罪!”罗莆中学近年修了两栋办公楼,名说是办公,实际上大多变成了教职工的住房。

    唐展一看老婆又开始抱怨了,就说:“张老师虽然工龄没我长,成绩也还没出来,可是人家文凭比我高,又是双职工”

    冯玉珍一下子就直起腰来了,把扫帚扔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直着唐展的额头:“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原来你嫌老娘没工作?你想想当初老娘是怎样才答应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吃我家住我家,我爸当时是校长,照顾你这照顾你那,当你是宝,你是后勤工,不是我爸你站得上讲台吗你?当初是我问着要嫁给你吗?还不是你托别人给我爸说又给我说!我看你可怜,是个老实人,以为跟着你会有好日子过才答应了你,没想到这些年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唐展见老婆来真格的了,忙说:“我哪里是嫌你,我是说,我的条件比不上人家,所以”

    “说去说来还不就是老娘比不上人家吗?可是老娘一天到晚的苦一天到晚的累,还不就是为这个家?”冯玉珍说着手就蒙着眼睛,大声哭了起来。

    唐展见她那样,也不去管他,拾起扫帚自己扫水。

    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天也就要黑了。晚饭没做,自然也就没吃。不过两人都没胃口,不像女儿还没到县城读中学的时候,就算吵架,也要把饭做好,大人不吃孩子得吃啊。现在好了,娇娇只周末才回来,唐展和老婆就可以随意些了。唐展忙着备课,他有晚自习辅导;冯玉珍准备各种小菜——她在校园门口摆了个卖麻辣串的小摊,饭可以不吃,生意不能不做。

    两人很久没说话。唐展觉得还是应该多少吃点东西,哪怕是喝点水也好,要不等会上课,精力跟不上。就打开橱柜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冯玉珍见他那样就说:“里屋有饼干,要不嫌弃就自己拿来吃!”唐展最讨厌饼干,不过听冯玉珍说,还是把饼干拿出来,倒了杯开水,一边吃一边备课。

    冯玉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听说王副校长马上就要调到县城去,他走了就空一套房子,你去找校长说说,跟他商量,让他把那套房子给我们住。”

    唐展说:“他怕不会答应,很多人都想要,我们跟他生疏得很。”

    冯玉珍又来气了,说:“我说你个猪头!你就不会想点办法吗?”

    “想什么办法?”

    “你们那校长还不是个饮食菩萨?去买点好烟好酒孝敬他,当是交房租!”

    “我做不来,要是人家不要,会有多尴尬?”

    “你就会教你的书!你死教书教死书教书死!你不去我去!”冯玉珍的声音又大起来了。

    唐展不敢接话,他知道自己的确不善交际,这些年,他老老实实工作,别人请客送礼他也知道,就是自己不会做。

    六点过五十五分,唐展准时从家里出来。这是多年的习惯。从家里到高中部的教学楼,刚好四分半钟。再用半分钟爬楼梯,到教室门,上课铃声就会准时响起。有一段时间,学校打铃的时间慢了一分半,害得他到了教室门口总要趴在护栏上等九十秒种。为此,他找到校长,要求修改时间。时间改回来了,唐展还受到了校长的表扬,说他做事情一丝不苟,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唐展就是这样,为集体的事情找领导,他觉得理所当然而且理直气壮,可是如果是为了私事,他就觉得尴尬了,说话吞吐,让领导半天也不明白他的来意。

    很快走进高二(4)班的教室,他开始上课。学生大了,大多数还听话,即使那些不愿学习的,也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一般不弄出响声。可今天有点不正常。坐第四排的刘雨老是转过头去跟后面的杨成抢着什么,惹得全班同学都朝他们那里看。

    “刘雨,你在干什么?”唐展的课讲不下去了,就皱着眉头问。

    刘雨趴在课桌上,仰着额头说:“唐老师,杨成在看非法书刊。”

    唐展皱了皱眉头说:“上课请专心听讲,不要影响课堂纪律。”然后又继续讲课。

    可是还没过一分钟,刘雨又转过去动起来。

    “刘雨!”唐展再次点他的名。

    刘雨赶紧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报告唐老师,杨成在看一本写你的书!”

    很多同学都笑起来。唐展有点生气,现在的学生根本不尊重老师,总是拿老师开玩笑,尤其是刘雨,仗着他爸爸是罗莆镇的镇长,根本就没有把任何一个老师放在眼里。得把他们的没收掉,否则这堂课无法进行下去。

    “把书拿出来!”唐展走到杨成旁边说。

    杨成磨磨蹭蹭地把书拿出来递给唐展。刘雨转过来,指着书的封面,似笑非笑地说:“唐老师你看,这是一本写你的书,又是非法书刊,根据工商部门的规定,应该没收并且罚款!”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唐展一看书名,就觉得脸有些发烧。杀人者唐斩!这本书的名字竟然叫杀人者唐斩,也难怪学生们觉得好笑了。薄薄的一本书,唐展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把刀或者剑。为什么书中人物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如此相似呢?他收起书说:“上课就上课,不准看闲书!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没收的书籍一律撕毁!”看唐展很严厉,学生们开始振作精神听课了。其实唐展平常不够严厉,相反还有些软弱,缺乏气质,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古板。

    “老师,”刘雨站起来说“我请假去厕所。”

    唐展点点头,继续讲课。刘雨做了个鬼脸,摇摇晃晃出去了。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课上了近十分钟,杨成才进教室。

    “干什么去了?”唐展问他。

    “唐老师,刘雨说是请假去厕所,到现在还没来,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去厕所,而是到外面玩去了,听说等会儿还要跟别班的打群架。”

    “他在哪里?”

    “就在教学楼前面的树林子里。”

    “给我把他叫来。”

    “我叫了,他不来。”

    “那你带我去。”

    杨成带着他的数学老师唐展下了楼。教学楼前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稀疏树林,灯光影影绰绰,唐展的视力不好,只看见前面林yīn道边的树下站着个人。

    “刘雨,唐老师找你!”杨成老远就喊。

    那个人一扭身,钻进了树林子里。

    “刘雨,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去上课!”唐展见他躲了,就朝着树林子喊。可刘雨并不答应,也不出来,只在林子里弄出沙沙的响声。

    “刘雨,你出来!”唐展见他不答应,又喊。刘雨还是没应。

    杨成说:“我早说过他不想上课,喊也白喊。”

    唐展本也打算放弃,刘雨坐在教室里根本就没个学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学习,可是学校有规定,如果上课的时候班级的学生出现了问题,该班上课教师要负责任。况且刘雨是在课堂上请假出去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故,或者惹了祸,他一定推卸不了责任,所以,他要把刘雨叫回教室,就站在道上等。

    杨成说:“唐老师,我懒得等了,我还要回教室做作业。”说着转身,咚咚咚就上了楼。

    唐展又喊:“刘雨!快出来,进教室,不然我叫学校通知你家长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唐展怔在哪里,思索着是要回教室还是继续等下去。

    “唐老师。”脑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赶忙转过身,看见刘雨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双手躲在背后,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你把我吓了一跳!快进教室!”唐展说。

    “唐老师,我捡到一样东西,捡到东西要交公,是吧?”刘雨说,手依旧躲在后面。

    “捡到了什么,给我看。”

    刘雨手一晃,把东西拿了出来。

    “啊——蛇?”

    没有路灯,林yīn道上只有从教室里透过来的隐隐的灯光。那些光线再被婆娑的树影一挡,显得更暗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唐展看见刘雨手里有一条一米左右的蛇。蛇在空中舞动,直向他逼过来。他从小就特别怕蛇,现在面前居然出现了一条,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这一退不要紧,恰好身后有一块砖头绊了他的脚,他就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摔倒的时候怕摔着后脑,所以就在身子倾斜的时候本能地一扭身,用手撑着在地上。

    “唐老师,你怎么啦?这不是真蛇,是塑料做的假蛇,不会咬人的。”刘雨说。  “赶快给我扔掉!”唐展费力地说。他已经摔倒在地上,感觉身上到处是紧绷绷的疼。

    “你的胆子真小!”刘雨笑了一声说,然后回转身,轻声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跑上楼去了。

    唐展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眼前昏暗一片,原来眼镜掉了。赶紧蹲下到处乱摸,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本来想叫刘雨给他找,可是刘雨已经上了楼,而且很恼怒,所以只一个人在地上乱摸。

    好在本班教物理的李老师过来了。“唐老师,你在找什么?”李老师问。

    “我的眼镜掉了。”唐展说。

    李老师帮他找起来,发觉有一块镜片碎了。

    “坏了一块镜片了,怎么办?”李老师说。

    “先给我。”唐展把只有一块镜片的眼镜戴上,才稍微看见了一点亮光。可是,他觉得右手抬不起来了。

    “糟了,手坏掉了。都是刘雨干的!我一定饶不了他。”唐展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老师问他。

    “刘雨逃课,我来叫他,他就用蛇吓我,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唐展气愤地说。  “刘镇长家这个纨绔子弟,也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了,总是目中无人,比他爹还嚣张。唐老师,你的手要不要紧?要不去医院瞧瞧?”

    “今晚的课是上不了了,你帮我看着学生,这手——”唐展泄气地说“是不行了,得看看,手肘怕是脱臼了。”

    唐展在医院呆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脱臼处已经接上,敷了些药,医生用绷带给他缠起来,吊在脖子上,医生说,脱臼算是小伤,只要不再伤着,十天半月也就好了,所以,叫他回家养伤。

    冯玉珍当晚听说唐展受了伤,就赶紧到了医院。一到医院她就把唐展骂了个狗血喷头。冯玉珍说枉你个堂堂高中教师,竟然被一个学生弄成这样,丢脸啊,以后看你还怎么在讲台上面对学生。冯玉珍说你还是干你的后勤去吧免得把罗莆中学的面子都丢尽了,你只适合去管管电卖点饭票烧锅炉扫厕所。唐展正装着一肚子的闷气,可是这些气却是不敢朝老婆撒的,所以一句也没说,只皱着眉头,让医生给他投脱臼的手肘。一阵撕裂的疼痛之后医生说行了,他这才敢看自己的手,原来手肘已经肿起了多高。冯玉珍见他那样子,不再骂他,反过去骂刘雨。冯玉珍说这个短命的挨枪炮的私娃子仗着他老子是镇长就连自己的老师都要欺负迟早要遭报应的。冯玉珍骂着骂着就激动起来,说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叫他赔医药费赔误工费赔精神损失费!唐展见老婆越吵越大声,就说:“这是医院,你不要吵。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校长听说唐展出了事,第二天一早就提了一袋子水果到医院来看望。校长说:“唐老师,你安心养伤,你的课程我会叫教务主任给你安排妥当,如果还需要什么帮助你就尽管说,学校会给你想办法的。”

    唐展见校长来看他,心里暖呼呼的,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医生说要不了几天就会好。只是心里堵得慌。”

    校长说:“事情的过程学校正在调查之中,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寻求一个圆满的解决。”

    唐展点了点头。冯玉珍见校长来了,就把心里藏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校长,听说王副校长要调走是吗?”

    校长说:“看来这事传得远啊,说是要调,正式通知还没下来呢。”

    冯玉珍说:“校长,如果王副校长走了,您看能不能把他那套房子给我们住?您知道我跟唐老师在小平房里住了十多年了,现在房子好多地方都坏了,雨一来就往屋里灌女儿也大了,回家就只好搭临时地铺”

    校长呵呵一笑说:“这事情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好多教职工都在找我说,我得权衡一下,看谁家的困难最大,学校也会制订出一个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

    唐展从医院回家后,心里空空的,像丢掉了什么似的。想去上课,才发觉自己受伤了不能去,一只手还吊在胸前呢。于是想起教室,想起课程的进度,想起学生,想起刘雨。想起刘雨他心里就特别不好受。他明白刘雨是存心戏弄他,他之所以会受伤,眼镜摔破,都是刘雨的恶作剧造成的。这个学生他想到这事情肯定已经闹出去了,肯定有家长学生老师和社会上的一些熟人拿这件事当话题,一想到这些,他的脸就发烧。老婆说得对,他算什么老师呢?不行,这件事情得有个说法!

    冯玉珍心情倒是不错,她说:“事情估计能成。”

    唐展说:“什么事情?”

    冯玉珍说:“房子的事啊。听校长那口气,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唐展说:“校长不是说要制订什么方案来分配吗?如果凭困难程度,我们家固然困难,可是比我们困难的职工也有。”

    冯玉珍说:“你们校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只要给了他好处,他还不把房子给你?只怕别人先下手,明天我得去城里准备点东西,再找他说说。”

    唐展不置可否,反正又不叫他去操心,老婆要干什么就随她吧。

    唐展就在家里养伤,看看书看看报,浏览电视,时间过得也不慢。果真第二天老婆没再做生意,天不亮提着包就去了县城。下午回来的时候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唐展也没问,他才懒得过问呢,省得老婆又跟他嚷。这些年,唐展已经习惯了老婆的琐碎的吵闹,女人心里一烦就找他出气,他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他不答腔,事情一会儿就结束了。只是有时候老婆实在过分,还满口的污言秽语,他不得已说几句,却又是把战火拉开。所以,他尽量沉默。

    冯玉珍一路顺风。她买了八百多块钱的香烟和酒到校长家拜访,校长不在,校长的老婆在。冯玉珍跟她扯了一会儿话,留下东西就走了。校长老婆不接,冯玉珍说:“我没别的意思呢,唐老师进了医院,校长那么忙,还亲自拿了东西到医院去看望。所以我们只是向他表示一下感激。”校长老婆见她那样说,没再拒绝。

    两天后冯玉珍在学校门口遇到校长。他对校长说:“校长,我们家的困难你是清楚的,昨天晚上下雨,我家里又淹了满屋的水。王副校长那间屋就解决给我们家吧,唐老师不会说话,一直想找你说,就是开不了口”

    校长说:“这些情况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的确很困难。过几天再说吧,王副校长的东西还没搬完呢,他现在很忙,过两个星期再来搬。这样吧,我们尽量在行政上达成统一的意见。如果不出现意外”

    校长笑了笑走了。

    房子的事情基本定了下来,冯玉珍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那天晚上早早就收了摊,回家给唐展报喜。她一回家就朝唐展说:“不是老娘,你一辈子就只有住破房子!”

    唐展有点惊讶,说:“校长答应给我们房子了?”

    冯玉珍说:“那种饮食菩萨,只要给了他好处,还怕他不给!”

    唐展也很高兴,毕竟就要告别二十多平方的小屋,住上七八十个平方的大房子了。两人的话今天也多了一些,商量着买床、买冰箱、换大电视机。买什么唐展没意见,买什么样的唐展也没意见,家里本来就没啥钱——女儿在外地读书,花费高,还有一点钱也要替她准备——唐展也不保管钱,平常也不怎么上街买东西,所以大多是老婆在说他应。

    唐展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请的十天假也到了期。和代课的老师交流了一下课程的进度,就开始备课了。其实他早备好了课,这几天闲得无聊,整本课本他都细致地过了一遍。他早就想进教室上课了,不上课,他就会闷得慌。他想这辈子算是跟教书这行结上缘了。

    从医院出来的第三天他就重新配了一块镜片。明明是配好了的,可是不知道到为什么,他戴上之后总觉得不自然。还是从前那片好,他想。站在高二(4)班教室的讲台上,他发现学生们都用新奇的眼神看着他。许是十天不见,有些生疏了吧。或者,是因为他受伤的事。那么,学生们在想些什么呢?看不起他?悄悄地笑话他?再或者,把他看成一个孔乙己般的任人凌辱的另类?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甚至不敢正视学生。

    唐展站在讲台上讲课。课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可是讲起来很别扭,甚至有好几处思维混乱,连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没听懂,举手提了好几次问。他本来是要一心一意讲课,忘掉一切不快的,可是思维就是集中不起来。下面的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谁是谁他竟也不知道了。并非是他真的不知道,而是他没有看。他害怕看。在他的眼睛里模糊着刘雨的影子,就是这个学生使他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他真想狠狠的给刘雨几个耳光,可是他又有点害怕。他竟然对这样一个学生产生了畏惧感。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从前,刘雨坐在座位上总是不老实,摇头晃脑的,一节课总要提醒他好几次,以至于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盯着刘雨的坐位。可是今天有点怪,他甚至害怕看那个座位,他的目光远远地避开了刘雨的座位。可是尽管如此,刘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仍然在他眼前晃动,无法逃避。

    要下课的时候,唐展终于还是朝刘雨的座位看了一眼。那节课刘雨没在。

    唐展坐在教师休息室里大汗淋漓,他竟然出汗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才上完一节呢,怎么会出汗呢?是不是身体不适?休息室里一位老师见他燥热的样子,关切地问他:“唐老师,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如果没有就再请几天假呗,可不能累着!”唐展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感觉有点热。”

    高二(4)班的下一节课还是他的。这一回进教室,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站在教室门口定了五秒钟,他拉拉衣领,鼓励自己似的大步迈上了讲台。他站在讲台上,尽量面带微笑,扫视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开始板书,开始讲课。在讲课的时候我迅速把目光投向刘雨的座位。他知道那是一个空座位,刘雨没在。或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刘雨已经不愿意在罗莆中学读下去了,于是转到了别的学校。这样也好,免得大家彼此看着尴尬。

    可是他看见了刘雨。他的目光迅速地躲了起来,全神贯注地讲课。然而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讲课了,因为他看见了刘雨。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是他已经看清楚那就是刘雨,他甚至已经看清楚刘雨的姿势和表情。刘雨侧身坐在那里,手里飞快地玩转着圆珠笔,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了,从前唐展总搞不清那种表情里包含的内容,现在他明白了,是轻蔑。

    唐展背过身写板书,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其实那时候并不需要板书,可是他突然没有要说的了,似乎非要用粉笔才能把心里想说的表达出来。他写得很慢,似乎每写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多的几个字,他写了很久,写了又擦,只为了拖延时间。那几个字总还是写完了,他无奈地转过身,面对学生。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投向刘雨的位置,可是他还是很分明地感觉到刘雨的存在。那个地方像是有一团刺眼的火,虽然他没有去看,而眼睛还是莫名其妙就受了伤。

    唐展突然放下手里的粉笔和书,转身走出教室。唐展的非常举动惹得学生们窃窃私语。

    唐展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把正在专心看报纸的校长吓了一跳。

    “校长,我的事情你们解决了吗?”唐展说。

    校长还没回过神来,说:“什么事?”

    唐展说:“就是刘雨导致我的手受伤的事。你不是说学校在调查吗?结果出来没有?”

    校长呵呵一笑说:“唐老师你别急,这件事情我们会寻求一个妥善的解决的,你先把课上下去。”

    唐展局促地说:“可是我无法把高二(4)班的课上下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一看见刘雨我就上不下课。”

    “唐老师你别想得太多,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怎么办?现在离学期结束也只有一个月时间了,学校不可能再调换老师。   “可是一节课我都上不下去了,一进那班的教室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也没有办法。”

    唐展怔了一会儿说:“我希望学校对刘雨这个学生进行处理。”

    校长仰起头说:“你希望怎么处理?”

    唐展想了想说:“一,给予纪律处分。二,赔偿我的医药费。三,给我道歉。四,摔坏了我的眼镜也要赔偿。”

    校长的脸上略含了一些笑意。他说:“唐老师,你提出这些要求完全合理,等会我把刘雨找来,先叫他给你道歉。”

    刘雨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叫他坐下。他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肩膀,不坐。校长说:“你用蛇吓唐老师,害得他的手受了伤。你这种行为是不尊重老师。现在唐老师就在这里,你给他道歉。”

    刘雨说:“我没用蛇吓他,那只是一条假蛇,塑料做的,我也是在地上捡到的。”

    校长见他态度不端正,就严厉地说:“问题是你的行为已经对唐老师构成了伤害!”

    刘雨望着天花板说:“我没吓他!是他自己摔倒在地上的关我什么事?”

    唐展见他那无赖样,非常生气,就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平常上课你不认真,我常常提醒你,所以你怀恨在心,就一直想报复我!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你的老师!”

    刘雨的眼睛依旧望着天花板,说:“我没把你当成老师只能证明你的失败。这也要怪我吗?”

    唐展气得喘起了粗气,想争辩,却又说不出话来。

    “校长!”他憋了好一会儿,满脸通红“如果学校不处分他,这世界就没公理了!我要求他家长给我道歉!”

    校长也生气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指头指着刘雨:“你也太不争气了,说话那么没礼貌!快给唐老师认个错!”

    刘雨放下眼睛,斜斜地看着唐展:“叫我爸给你道歉,你配吗?”然后一扭身,摇晃着肩膀,迈出了校长办公室。

    “刘雨你回来!”校长厉声喊,可是刘雨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

    “简直岂有此理!校长,我要求你们把他开除掉!真是无法无天了!”

    校长也很生气,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舒了一口气说:“这个刘雨,被他妈惯坏了。在家里,连刘镇长也不敢多说他,一说就要离家出走。这样吧,学校去协调他的家长。”

    回到家里唐展依旧不舒服,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难受。看看家里的陈设,突然间觉得仿佛很陌生。这是我的家吗?他问自己,然后仔细分辨,分明就是。邮递员送来了新的杂志,翻开,纸张的色彩怪怪的,上面那些字也怪怪的,再没心情看下去。突然想做一件事情,就站起来在屋子里找。找什么呢?他努力地想,却又想不起来了。思索良久,看见书桌上的一只笔,才想起自己是要写点什么。从前,唐展心情郁闷或者高兴的时候,总喜欢把心事记在笔记本上。直到后来结婚了,老婆总是翻看他的从前,他才不得已停下来,并且把从前的都烧掉了。

    唐展握着笔,不知道要写什么好。怔在桌前,往事水一样流淌。当年没考上大学,结果被招到罗莆中学当勤杂工。当勤杂工什么事情都干,在食堂做饭、打扫办公室、打铃、管电他任劳任怨。罗莆中学学生扩招,教师紧缺。那时是冯玉珍的爸爸当校长,他说唐展读过高中,看能不能勉强胜任初中教学。唐展其实也没底,不过校长那么信任他,就提起了教科书。唐展一心钻研教学,三年下来,所任班级竟考了全校第一。就是在那段时间,后来又通过自学考试,获得了专科文凭。也就是在他的教学成绩丰收的第三年,他跟在供销社的工作的校长的女儿冯玉珍结婚了。其实是校长看上他的,他老实,有进取心;他也看得上冯玉珍,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不过他想女人凶一点也好,免得受人欺负。冯玉珍呢,她也没意见。唐展人长得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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