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庄子所在的地方,人们都叫它“楚水”听祖辈人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叫昭阳的楚国将军,很会打仗,皇帝一高兴,就把我们这块地方封给了他;又因为我们这儿是水乡,站在干处,放眼任何一个面,都可以看见水,而且河汊一条条连着,上多石桥、板桥,窄窄的,供人行走,一出门,上了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楚水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的庄子,就在这楚水的西南。
庄子的南面是一个谷场,泥地,压得很结实,即使下雨,踏上去也是硬梆梆的。谷场临河种着一排柳树,春如烟,秋如叟,很好看。这个谷场,是全庄的中心。
谷场的东面是个小学堂,竹篱编的围墙。靠着围墙长着棵大槐树,枝干很长,叶子很茂,几乎盖着整个学堂。上学的时候,庄里的小孩从各处冒出来,进去之后,恭恭敬敬地叫了李先生,然后坐下,打开包书的蓝布,叽叽哇哇地念。等一下学堂,大家都到谷场的河边,或指着船上的小孩对骂,或拾了瓦片倾下身子往河里打水漂,或伸手到河里,掏出河边的软泥来,捏成碗状,捏好了,三兴家的水妞便把手一挥,叫道:“摔!”于是大家哔哔叭叭地把手里的泥块狠狠地往地上砸,谁的泥块摊得大,谁便赢得了所有的泥块。这种事,那时候干起来,总是很有趣。
学堂的南边是一个庙,已破落。里面只剩了一个老和尚,能文能武,除了做佛事,轻易不出来。人很和善,却不易接近,所以除了学堂的李先生和船上的介生叔,就再没多少人去找他。
谷场的北面是开磨房的阿三家,几间土坯草顶的大草房,草房顶上洒着些泥土,顶边散放着些砖块和破石,压着顶;一圈土坯草顶的墙,把这几间草房围起来。这院子的旁边就是磨房,也是草房,很破旧,整天传出“吱吱吱”的声音。常有人掮了这样那样进去了,磨了又掮出去。来人可以留几文钱,也可以留些掮来的谷子之类,不拘多少,主人家也不大计较。这家门正对着谷场,人又随和,因而非常热闹。夏天,庄里人都爱端了凳子或夹了席子到这里坐下来乘凉、聊天。成了家的男男女女,没有什么顾忌,便互相指着,开彼此身体的玩笑。或避了别人说一些别家的长短;孩子们呢,往往和老人们一起,听各种各样的掌故,看天上的星与对面河上的萤火和河中心的渔火;这时候,最少见的是大姑娘、小伙子,他们有他们的事。庄子里的好事坏事,大抵可以从这儿知道。
从这家再往北,分散着一间间草房,不规则。最北面又临一河,河边没有杨柳,只一棵榆树,瘦长,少叶。树下有一草房,水妞常在这树下玩耍,跟三兴一起做事。
谷场的西面是一块块不大的田地,全庄人都有在这上面或种或租,一切,都得从这上面来。秋天的时候,西风吹来,那庄稼熟了的气息,全庄子都闻得到。这时,谷场上是再忙不过,大家脸上都很瘦,看不出有多大的兴奋。
有时忙不过来,人们便会从谷场往南的河上,找些打鱼的来帮忙。我们那儿打鱼的,一年四季都在船上,很苦,一担鱼甚至换不到一担谷子。因而,他们不得不在打鱼之外,上岸来帮种田的做点事,混一些饭钱。这样,他们划着船四处走,到处都做,每个庄子都极熟,甚至有了落脚的地方。那地方,有簪花的女人做好了饭菜等他。
谷场最安静的时候是冬天,但要是飘了一些雪花,孩子们便会嬉笑着或打雪仗,或堆雪人,或躺在地上打滚。这时大人们则把手拢在袖子里,倚在门上看。看到有孩子摔倒,做出些狼狈样,不论自家的还是别家的,都大笑。等到家家烟囱上都冒出了青烟,庄子便又静了,只留下一地残雪,让天上的太阳懒懒地照着。
就这样,庄子里的人,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大抵淳朴而荒蛮,但有时又透着狡黠和豁达,他们不大懂得什么对与不对,凡事只是任心去做,因此,往往最能理解人又最不能理解人,什么事也都可能发生。
介 生 叔
介生叔是打鱼的,高高大大,极健壮,不喜说话,常穿一件玄色直裰。庄上人说介生爹是个败家子,生性好赌。等介生长大了,除了一只破船,什么都赌完了。介生娘也早就死了。介生恨他爹。他爹死的时候,他把船篙插在河中心,喝个大醉,醉了便狂笑。他狂笑之后,就拉长了鼾声,睡了好些天。
介生叔又是很能干的,除了船上的活计,翻地、插秧、锄草、收割、打场,都庄子里公认的第一好手。然而,除了打鱼、帮农活,他也常一个人撑了船去寻活路,常是一小包一小包地拿回来,也常送些新鲜玩艺儿给我们,搔搔头皮憨笑着,很和善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去干了什么。
介生叔和庙里的老和尚混得极好。有时庄上几个年轻人比气力,三四个也摔不倒他,就是跟老和尚学的。
杨子和阿三结了婚。阿三是个痴人,杨子爹娘若是知道,是绝不会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儿送过来的。这都坏在媒人的那张嘴上,说只说是个老实后生。杨子舅舅便随了媒人去看,阿三正在推磨,清清秀秀的,确实一副老实样,能下死力,以为杨子下半辈子算是有了依靠,回去高高兴兴与姐姐说了,请来三兴等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把杨子送了过来。
杨子新婚晚上,坐在床沿,等着阿三来掀头盖。哪知横竖等不来,倒是听了隔壁的磨响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杨子醒来,掀了头盖,看看门槛上仰头傻笑着捉太阳的阿三,终于哭了起来。
杨子舅舅听说,伸出粗手打了自己俩耳光,骂道:“丢尽了老脸,竟被呆子骗了,把个心尖尖似的甥女送了!”
九月的庄上是最忙的。介生叔在谷场上帮阿三家扬谷子。我没事可干,便跟在介生叔屁股后面转。
天很热,太阳很辣,介生叔赤着膊,一身结实的腱子,皮肤被烤得黑红,有汗水在上面纵横着。不时,一阵小风吹来,介生叔一送手,扬起木锨,谷子便一窜多高,又缓缓地落下来,草屑就随风飘飘扬扬地荡出去,太阳照在上面,一闪一闪地发亮,很好看。
阿三在场边磨房里碾谷子。小黑驴蒙着眼,一圈圈地转,阿三也半张着嘴,跟着一圈圈地转,高兴起来,便“啊啊”地大叫两声。阿三身上收拾得很整齐,白褂子一直扣到喉咙,把一个清清秀秀的白脸憋得通红。
这时,杨子拎着一罐水往场子来,头发微微有些乱,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朵柳枝捋成的绣球。暗蓝底小花的斜襟布衫,第一个扣子敞着。好走近场子,便叫:“介生兄弟,喝口水吧!”一面就倒了两碗放在地上,叫阿三也喝。
介生叔一仰脖子喝完,看看杨子,搔搔头皮,一笑,又去场上了。阿三听见媳妇唤他,便高兴地一蹦一跳地跟着驴跑,嘴里很响地“啊啊”着。
杨子看看阿三,看看介生叔,愣了好一会儿。
后来,庄上便有人说杨子和介生叔好上了。一年后,杨子生了个儿子,模样绝象介生。阿三家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孩子从了阿三的姓。
有人问介生,说:“杨子那小孩怎么不跟你姓?”
介生叔很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搔搔头皮,憨笑道:“不管,姓什么好歹是我的种!”
一年秋天,收成很好,庄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的主人给枪毙了,在谷场上,说是通匪。我正在介生叔船上看拉鱼玩,便央了介生叔也带我去看。附近庄上的人都来了,人山人海,接着就听到两声枪响。等介生叔把我举到头顶,老头儿已伸了伸腿死了,有红的白的往脑子外面流。吓得不行,回去恍惚了一夜。第二天见着介生叔,也是一脸恍惚的样子,便笑话他如我一样胆小。
那大户人家被杀的第十天,谷场上又杀了一个人,那就是介生叔,犯做强人的事,我没敢去看。
有人当天晚上就聚在谷场上,望着介生叔那一只无主的小船,说难怪他大包小包往回拿,给杨子和孩子花花俏俏的衣服穿,原来是这么回事;人真是假得很,一不留神,就把坏人当自己兄弟了,又说某日晚和介生叔睡一处,想来后怕。
又有人说,杨子和这种男人好,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立刻有人反驳,说他听过壁角,听见杨子轻轻地哭来着。
我爹在家里默了好些天,后来磕磕烟锅,叹口气,说:“可惜了一身好手艺。”
三 兴
第一次看见三兴,是在谷场边的河旁,介生叔点了篙送来的。三兴穿着长衫,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生分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刚醒来,就听爹娘在讲,说三兴在城里给人家当伙计,做得好好的,不想主人家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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