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皇后病得凶猛,御医用了宫中上等药材,也无法缓解桂皇后的病情,只能任她有如风中残烛,生命不断消逝。
进入五月时,桂皇后的后事已着手准备,华与剀和窦月芽守在病榻前,却不见华与剎的身影,事实上,打从桂皇后病重至今,他根本未曾踏进坤和殿。
这点让窦月芽十分不快。
她这个外人,让桂皇后照料个把月,虽说没时刻相处,但桂皇后必定会抽空探视她,令她倍感窝心,打从心底喜欢桂皇后,如今皇后病重,只余一口气,她的枕边人和儿子却都没到床前,这算什么玩意儿?
“盛兰,别气四哥。”趁着宫女和御医都退出寝殿外,华与剀才低声说着。
“怎能不气?皇后她都快要”窦月芽抿了抿嘴,虽说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此刻就是说不出那晦气的字。“他再忙也该来看看皇后娘娘。”
她听与剀说过,他俩都是从小失了母妃,记在桂皇后名下,由桂皇后亲自教导的,虽说出自不同娘胎,但感情也不该差这么多吧。
“四哥两地奔波,准备赴任,又筹备着成亲事宜,有许多事要打点。”
“再重要的事,都要先搁在一边。”她是个弃婴,不知道有家人的滋味,可他竟这么奢侈,失而复得却不知道珍惜。
“四哥他”华与剀轻叹口气。“四哥总是如此,不管对谁,就算面带微笑也没有一丝温度,小时候总觉得和他挺要好的,可是下一刻又会被他推开,我问过母后,母后总要我体谅四哥。”
窦月芽眉头皱了皱。“这里头藏了什么内情吗?”她脱口问着,只因她所认识的桂皇后,慈爱良善但却不是宠溺放任之人。
华与剀笑睇她一眼。“母后说,四哥八岁时被带到坤和殿时只剩一口气。”
“什么意思?”
“伤。”他指了指后颈到肩头的位置。“我曾见过一次,四哥的身上有着极为狰狞的烧伤。四哥八岁那年,他和他母妃所居的广和殿被一把火给烧了,四哥的母妃就死在那场大火里,而四哥被救出时只剩一口气,是母后用了许多心力和时间将他慢慢调养好的。”
“既是这样,他更应该感念皇后娘娘了,是不?”
“可是,当初四哥的母妃在大火烧起时,将他丢弃在大火中独自离去。”
“咦?”她怔了下。
“我母妃为生我而死,而母后待我如亲儿,我无法想象四哥遭亲娘丢弃是什么样的心情,但这事确实在四哥心里形成了伤,所以他对人难以亲近信任。”华与剀喃道,双眼直睇着床上虚弱的桂皇后。“母后总说,有一天四哥会懂得与人亲近的好,而我也等着,替母后等着那一天。”
窦月芽垂下眼,像在喃喃自语般道:“当皇族真的不是件易事。”
“可不是?后宫里沾染了太多的血,太多人离奇死去,听说四哥的母妃是欲离开时,反被引爆的火药给炸得粉碎,四哥能逃得过,算是老天垂怜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火药?”会不会太扯了?她不由想起宫宴那晚施放烟火时华与剎紧抱住自己的状况,难道那是创伤症候群?
如果连烟火都有本事制造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个王朝使用火药的技术已极为高明,可这种危险物品怎会在后宫里?
思及此,她不禁沉默,想象着八岁的孩子是如何从火药底下逃出生天太残忍了,莫怪扭曲了他的心。
“这类的事在后宫里常上演,后宫嫔妃为求地位不择手段,皇子为登帝位六亲不认,明明是亲手足,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他说着,笑了,满脸凄凉。
这话,窦月芽搭不上,只能静静地听着。
可不是吗?太多的历史描写到为夺皇位,手足相残的戏码,尽管有前车之鉴,但人心总抵不过皇位的诱惑。
坐上那把龙椅,真有那般快活吗?
难道龙椅上的人看不见后宫的血腥内斗吗?抑或能坐上龙椅的人皆有着铁石心肠,看不见宫闱斗争。
而争到了那些又如何?就如眼前的桂皇后,虽贵为皇后,可病得只剩一口气时只有御医和宫人候在殿门外,看似有许多人陪侍在旁,但真正教桂皇后搁在心上的却不在身边。
正忖着,突地听闻殿门外宫人低声请安,她原以为是八方皇帝到来,朝门口望去,来者却是个极眼生的男人,一身紫红锦缎朝服,年纪约莫三十开外,五官出众,然眉宇间噙着慑人淡漠。
“定国公。”华与剀抬眼,扬笑低喊着,起身时在窦月芽耳边低语。“这位是定国公桂子玦,是母后的弟弟,你的舅舅。”
他认定她没了记忆,才特地告知两句。
“舅舅。”她陌生而客气地喊着。
桂子玦睨她一眼,微颔首便走到床边,眉头深锁地望着待他如子的嫡长姐。
为防误解,华与剀压低声响道:“定国公,濒临城雪融成洪灾,昆宁城却闹旱,所以皇上”
“本爵知道。”桂子玦抬手示意他不用多作解释,接着手微颤地拂上那冰凉的颊,哑声喃道:“姐,对不起,我来迟了。”
嗓音轻如絮,压抑着诉不尽的情,教窦月芽蓦地热了眼眶。
“我们到外头。”华与剀低声说着。
窦月芽轻点头,跟着他走到门外,通廊上的宫人哥哥面色凝重,连个御医站在门旁也不敢多置一词。
“桂家是开朝元勋,封地在帝京之东的都岩城,爵位世袭,然而如今桂家就只余定国公一人了。”华与剀低声喃着,神色有些恍惚。“定国公和母后岁是姊弟,但年岁差得多,而定国公是庶子,在桂家身份不高,几次死里逃生,最终是母后决定带进宫里教养,才让桂家唯一的子嗣存活,所以两人感情如同母子。”
窦月芽仔细地听,两人贴得极近,察觉他隐隐颤栗着,不由得轻拍着他的肩。
他脸色微诧地看她一眼,露出满是愁绪的笑。“盛兰,不要忘了,就算母后走了,你还有定国公这个亲人,你不孤单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禁想到底谁才是孤单的?
她不知道皇上待他好不好,但宫宴那便可察觉众皇子之间并不和睦,他有手足却跟没有没两样,要是连桂皇后都走了,他怎么办?
他日皇上驾崩,何处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他不过才十九岁,即便老成世故得像是三十几,可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谁来保护他?
“来人!御医!“
殿内突地传来桂子玦沉重的唤声,窦月芽和华与剀同时一颤,在御医推门而入后,两人跟着踏进殿内,就见御医赶紧切脉,瞬地眉头一颤,双膝跪下,高喊道:“皇后娘娘殁了。”
华与剀身形踉跄了下,窦月芽赶忙扶起他,却见他虚弱地勾笑,拉开她的手。
“我没时没事。”
窦月芽双眼热痛着,一把将他抱住。“怎会没事?我都这么难受了,你怎会没事?”那般良善的人,那般关怀她,一张眼就能看见桂皇后的笑,个把月的相处,他岂会无感?她是那么地喜欢她,彷佛弥补了她从小就失去的母爱,如今皇后不在了,她都管不住泪了,更遑论是未足月就被她带在身边,抱在怀里牙牙学语的他?
那拥抱让华与剀愣住,压抑的情绪如浪般汹涌着,但他没有哭,只是暂时偎在她的怀里,直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凉薄的声嗓,教华与剀抬眼立刻与窦月芽拉开些距离,还没解释,便见窦月芽已经咬牙低骂:“你为什么现在才到?!”
华与剎微眯起眼,眸底满是不悦。“这是怎么着?先声夺人,还是恶人先告状?”他戏谵哼笑着。
方才转进通廊听见宫人已哭跪在地,他便知母后已殁。时间比他记忆里的晚了近个把月,四月时见母后无事,他推测许是事情有所改变,母后也许会度过那一劫,岂料该来的依旧逃不过。
进了寝殿,竟撞见她将华与剀搂进怀里,面上那悲伤又柔和的神情是他不曾见过的,和此刻只差没指着他破口大骂的神情可是天差地远。
没来由的,他有些不悦。
“你说那是什么话?你难道没看到”窦月芽紧抿着嘴,勉强叫自己别冲动,只因桂皇后才殁,她实在不该在这寝殿里口出恶言。
华与剎斜睨她一眼,走到床边,朝桂子玦微颔首,再将目光落在面色青白的桂皇后,定定地看着好半响,他伸手轻触她的颊,双膝跪下,哑声道:“母后,我回来了。”
说也奇怪,就在那一瞬间,好似被病痛折磨得连病殁都眉头紧蹙的桂皇后神情变了,眉头松了,那好看的唇微微上扬着,似乎在笑。
华与剀见到这一幕,压抑多时的泪终于溃堤,跪在床边低喊着,母后,四哥回来了。”
殿里殿外,顿时哭成一片,窦月芽也抑不住泪水,看着床边三个男人以不同的悲伤送至爱一程,她不禁悲从中来,彷佛要将这辈子还没派上用场的泪水倾尽。
她不禁想,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她是否已真正死去,在得知她死讯之后,是否有人会为我掉泪?
她想,应该没有吧。喔,不,也许总机小姐,又也许清洁阿姨会但她们恐怕是白哭的,因为她就在这里延续着生命。
忖着,想到也许桂皇后是去到某个时空,如她这般经历一场历险,她心里便觉得踏实了,只是泪水还在掉。
窦月芽原以为桂皇后之死,会推迟她的婚礼,然就在桂皇后入皇陵的第三天,她跪接皇上的圣旨,再次陷入怔忡里,只因她的美梦碎了。
“怎会这么急?“华与剀看过圣旨后,不解喃道。
“与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别跟着他一起去近泽?“她抓着他,像是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没有办法。”
窦月芽颓废地垂着小脸,如丧考妣。
天要灭她没良心的皇帝竟要她明日和华与剎一道启程前往近泽上任关她屁事。她又还没嫁给他,为什么得要先跟他走?!
“盛兰,四哥不会亏待你的。”
“可问题是我们又还没成亲,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盛兰,你是皇上指给四哥的王妃,如果不是母后殁了,你们会照原计划成亲,如今因为母后殁了,四哥必须挂丧三个月,婚期也就差不多延至挂丧期满后,王朝里谁不知道你俩要成亲,没道理四哥要赴近泽上任,却把你丢在这儿吧。”
“可是”她并没打算要嫁给他啊。
别说近泽,她连帝都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能逃去哪能做何谋生都不知道,更何况是靠近边境的近泽,那里可是他的地盘,她能上哪去?
“没事的。”华与剀好笑地拍拍她的肩。
“要嫁的又不是你。”她低声咕哝,对无法掌握的将来充满抗拒。
然而,再抗拒,远赴近泽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状况。
窦月芽一夜未眠,作着无声又无意义的抵抗,然而时辰一到,她还是被人从床上给拉起整装待发。
她几乎是拖着牛步,能多拖一时就多拖一时,缓缓踏出分隔前廷后宫的围墙,就见华与则在前头的拱桥上,双眼眨也不眨地睇着她。
“盛兰,我送你一程吧。”他走向前,苦涩地道。
送与不送对窦月芽来说,实在灭太大的差别,如果要有个人来送自己的话,她希望是与剀,可也不
知道他在忙什么,竟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的人。
有够没良心的,虽说相处只有两三个月,可是好歹有几分情感,他竟连送自己说声在家都省略,真是太过分。
窦月芽没应声,径自踏上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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