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情节无关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推向铁栏杆，冷冷的呼啸的风。

    风从背后吹来，不用回头，就知道了流动。

    我睁开眼，列车正从我身边风风火火的疾驰而去，空气一分为二，留下一条触摸不到的裂缝。我的脚下，江水撞击在桥墩上粉身碎骨。

    没有轨迹。

    一座铁桥，金属的质感，横在江河之上，轻轻的颤栗。

    举目四野，茫茫天地间，只有我独自一人。

    几株毛竹深深的弯着腰，企图望穿流淌于它们眼前的秋水。其实水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它们的影子在摇曳而已，一下一下，一有风划过水面，就碎掉了。这不是它们可以控制的。

    也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我们的力量总是单薄，什么都抓不住，就像我们的指永远不可能完全合拢。你知道，我们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理轩。岚说。

    我是梁理轩。

    火车过去了。我把乱了的头发用手整好，在发的罅隙间，火车的尾部缩成一个黑点，消失了。

    天与地的交界。人们传说中的远方。你是否会在那里呢，岚。

    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拖鞋已经掉下去了，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拖鞋在水里消失了一阵，然后又在落点下游不远处出现，晃晃悠悠的往东方飘去。

    那个方向也是远方吧。

    我开始奔跑。

    快点跑啊！岚说，如果不努力一点，就不能得名次啦。

    岚跑在我的前面，并不是我追不上她，而是我已经习惯了跟在她的后面。一米左右，这个暧昧的距离，是我永远无法走得更近的距离。它像一条河，表面平淡静谧，但里面隐藏的激烈暗涌谁都看不到，除了我。她就站在彼岸对我微笑，笑脸如盛开的牡丹，圣洁而孤独。我无法泅渡。是谁说过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岚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喜欢走在我的前面，就像我跟在她的后面。谁也没有做出过这样奇怪的规定，仅仅是我和他阿之间无言的默契。谁也没有去想过打破这一默契，她骨子里的孤傲与我骨子里对她的敬服注定了我们这段距离不能被分辨，解析，和切除。

    这是一段暧昧的距离。果然。

    我喜欢走在任何人前面。岚说。

    所以成绩优秀？我说。

    是。所以超出了成绩所能诠释的范畴。

    我终究不能像岚那样，校运会男子一千五百米决赛，我被第一名甩了三十多米，获得亚军。岚仍是笑脸盈盈的在我领奖时给我送花。

    这张奖状的金字真的很亮。岚说。

    那个家伙是个疯子，跑步都不要命的。我颓唐起来。

    如果是我我也会那样做的。

    为什么？

    我喜欢激越而亮烈的活，生命并不重要。

    我有些紧张，问她，为什么？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需索。

    而我喜欢平淡，更中意可以早早预定的未来，如果一切的路途都可以被铺设好，我便安心，因为我的生活很糟糕，我厌倦了。

    今天晚上七点半，我们有一场架要干。我说。

    不在学校吧？

    当然不。是在那边一个废弃的工厂。我指方向给岚。天是阴的，灰白的的云朵压在工厂的烟囱上，让人压抑。

    岚把我手中的烟夺过去，抽了两口，然后掐灭，说，我羡慕你的生活。

    为什么？

    因为你有很多的朋友，你还有家人，幸福的家庭。

    是。我说，但我的朋友都是人渣。我无心诋毁他们，我说的是事实。

    让我想不通的是，岚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不是她的情人。

    晚上的斗殴我没有去参加，只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碟，父母外出度假去了，做为高中教师的他们是循规蹈矩的，每到寒暑假都要去度假，既为缓解工作压力放松心情，也为使我学会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我从小就向往安逸并程式化的横祸。我很尊敬他们，自然我也很孝顺，就是奇怪偏偏我个人的生活却是一塌糊涂，成绩虽不糟糕，但前途堪忧。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看碟，一张接一张的看，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电视机里闪烁的永远都是平淡的法国电影画面，通俗意义上的文艺片。好莱屋的大片我是从来不看的，那些巨资投入堆砌的票房我认为一文不值。没有了生活的韵味，任何壮阔华丽都失去意义。vcd发出轻微的声音。这种电流转化岚曾告诉我说是寂寞的声音。

    我从不曾感觉寂寞。

    推开纱门来到阳台，我种的仙人球在除夕的夜风中竟有些面目狰狞。天还是阴的，空气里漂浮着硫磺的气味，很香。

    想到一句古文：暮霭沉沉楚天阔。高中学的，可惜现在不是夕阳欲暮。

    高中，高中也快结束了，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街上到处都是衣着华丽的红男绿女，摧残霓虹倾泻的流光湮没了所有对未来的迷茫无助。有喧嚣的卡拉ok和冰冷潮湿的污雪马路。岚走在我前面，起伏的细长肩线在缤纷的彩灯下显得脆弱，有时候会支离破碎，也就是在那时，它是激烈而亮烈的。

    我们不是情人，所以在这个特定的日子身份不符的我们走在街上，这感觉对我来说很微妙。指尖的寒冷，一种溃败的触觉。雪花是飞舞的，美丽的，演绎一场空洞的华丽。

    若即若离。

    岚的母亲站在展览大厅的门口，谦逊的表情，眼睛流溢狂傲不羁。一向傲岸的人自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孤独。高处不胜寒。或许这句话是专为她而设的。做为一个艺术家，理应享有属于自己的性格与色彩，更何况，她是一名画家。

    展厅里人头攒动，大家都衣冠楚楚的对挂在墙壁上的画评头论足，时而露出轻佻的笑，并不张扬。

    是岚母的个人画展，为了能够让观着清晰分辨画的色调，设置的灯光是柔和的白色。光线叫人舒心，画就不同时给人怡然的感觉了。很粗犷的线条，刚烈得似要将人刺穿。极其浓烈的着色，对比鲜明的色调急促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所有展出的画基本上都是以大红和靛蓝作为主色调，无形中强调了压抑、沉默、孤独以及人内心的恐惧。是磅礴大气天马行空的大胆手法。几乎所有的画都没有一个明晰具体的场景，显得蒙胧混沌，可见作者作画时的彷徨心理。

    单从给人的感觉上乍一看让我想到了梵。高，但就整幅花而言，却又和他不同。这些画是极具杀伤力的。我对岚说。

    她是在焦虑失眠中画下这些东西的。那个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画画。她画了两年，从他们离婚开始。岚说。

    岚的父母在两年前离婚，听岚说他们的关系一直平淡，没有吵过架，连打算离婚也是在征求岚的意见之后才做的决定。岚的父亲是一个商人，商人中的精英，所以即便在离婚后，每个月也会给岚送来大把大把的钱。他也经常来邀请岚的母亲去出席公司里的聚会，偶尔也留下来过夜，一切和离婚之前一样，很奇怪的现象。

    一个领带打歪了的男人站在一幅滉瀁面前，手里持着杯对身旁一个妆化得极其艳俗的女人说，这哪里是画呀。然后啜饮一小口杯里的酒。

    垃圾！岚瞟了男人一眼。男人侧目，表情茫然。

    离开的时候我对岚的母亲点头微笑示意，她只是瞅了我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是这样的。岚说。

    路过一家生意冷清的花店。岚买了一枝玫瑰，花掉十块钱。

    其实我想买另一种，叫蓝色妖姬，但得花五十块，不过也算便宜的了。

    不过是注入了色素，骗钱的，何苦呢。

    岚回头来看我，说，我从来都不缺钱的，这你知道，理轩。她的眼神恍惚，恍惚了这片白茫茫的冰雪气候，也恍惚了时间，恍惚了我。

    我是极想逃避高考的，像我这样连一个三流本科都考不上，真佩服你，坐着轮椅参加高考，今天终于考完了，有点失落呢。我说。

    安慰罢了。高考如是，即便过段日子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亦如是。

    岚坐在轮椅上，目光停留在远方。只是远方。

    接到北x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岚恰好可以离开轮椅蹒跚行走了。她的恢复力惊人，骨折只消一个月多一点就痊愈了，一如她的步伐，总是快人一步。

    你敢跳了吗？岚问我。

    我看着这堵五米多高的围墙，心里发虚。围墙是很多年前砌起来的，它的岁数可能比我还大。墙根潮湿，长满青苔，有腐烂的泥土气味。

    我摇摇头。说，我怕我会像你那样。都劝你不要跳，结果怎样，轮椅坐了一个多月，那滋味我可不敢尝。

    她笑，那你跟他们出去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怕，你被人砍伤你难道就不疼？这堵墙我想你迟早是要跳的，不过你还是慢我一拍。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

    其实墙的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车站。长长的铁轨一直伸到天与地的交界，那片灰色的天空，显得苍白。这里是我们到达车站最方便的路径。

    跳过一堵墙，就表示离开。斑驳的墙，爬满苔藓的岁月。

    岚没有去上大学，尽管北x大是许多人的梦想。

    岚第二次跳过那堵墙的时候，穿着奈克运动鞋和牛仔裤，高领t恤，背着一只很大的登山包，头发束一条马尾，很随意的样子。她很安全的着陆。回头对我笑，我还是走在你前面，先你一步。长发乱处，有我看不到的阴影。

    我就坐在围墙上看她走进车站。那时客流高峰已经过去，车站周围人影寥寥。蓦的想起一首老歌，是吴奇隆的一路顺风。我哼起来，心中平然。

    列车远去的时候，阳光明媚。

    我远远的抓住围墙旁一棵桂花树的横枝从树上下来，再往回走，被围墙的阴影吞噬掉了。

    风从背后吹来，不用回头，就知道了流动。

    我提出想要复读一年的请求，父亲笑了一下，说，直接去上大学不是更实惠吗？父母对我的态度和他们在学校对自己学生的态度总是如此迥异。

    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我不参加高考，大学也是一样上，凭他们的关系，让我在大学课堂里占有一席之地易如反掌。虽然他们并不反对我的提议，但我了解，我很乖的在本市一所普通大学就读，自己选择了文学系，这样应该可以改变一下我痞子式的生活状态。他们并不知道我真实的生活，学校其他人也不知道，除了岚。

    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最后一场架我本来是想轰轰烈烈的结束的，只可惜我们人太多，对方才七个人，刚看到我们就作鸟兽散了。这让我很遗憾。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脱离了过去那帮人渣哥们以后我发现原来自己一旦步入正轨还真不习惯。事实上是被封了街，或许是当晚上天没有给我的混混生涯一个壮烈的收场让我沮丧无比。所以对他们说的话冲了些。所以他们说见我一次扁一次。

    我说，滚他妈的！干架干个屁啊，人渣才做的无聊事。从今天开始老子不干了，你们自己玩吧。我念书去了，没功夫跟你们瞎耗。

    还好他们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那晚放我一马，不然生意兴隆的医院又大赚一笔了。

    应该是预定的轨道了，这和我一直企盼的安逸平淡似乎没有多大出入。混乱与井然有序无意的接轨，波澜不惊。原来抛弃过去是可以这么简单的，就像剪头发，一剪刀下去，冗长的过去就掉落在地上，不痛不痒。然后拿起扫把轻轻一挥，干干净净。  然后对着镜子咧开嘴笑，啊，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

    当我们获得了一些什么，同时也就失去了一些什么。

    岚说，我喜欢激烈而亮烈的活，生命并不重要。

    情人节那天，我与岚看过的画，好像是对岚的诠释，兴许也是对她母亲，一个性情孤傲的画家。混淆了，那些情节的碎片。

    我开始写小说，语言与情节无关。

    我是梁理轩。

    所以小说里流溢着嚣张的色彩。我无法操控小说里故事的发展方向，就像无法操控生活的发展方向。我一页接一页的写，当眼前的空白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满，我就一把火将它们焚尽，毫不怜惜。借着跳跃的火焰点燃一枝烟，很欣慰的抽着。这些文字没有任何其他人见过，它们在我的手里诞生，同样在我的手里消亡。如同希望，萌芽之初已被杀戮。淡定的奢侈与仰望的恩慈，亦不过一次低调的追逐，在瞬然惊却中寂灭，是瞬间的感动，是觅寻时的逡巡，是茫然无措时的放纵，是决绝时的从容，是惘然若失时的慰藉，是不知所谓的无理取闹。有点像等待戈多，空虚的灵魂无所依附，所以等待，所以做一些连自己也无法给予任何理由任何意义的事情。既然前面的路途都已经铺设完毕，我们就只好尽情的挥霍所有。

    岚偶尔也会打电话过来，多是说她到了些什么地方，吃了点什么风味菜。相较她的电话，我更喜欢她的信。在信里她常给我寄一些她拍的相片，黑白的居多。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场景，但里面却蕴藏着无限天地。一座法式旧式建筑，雕花窗台，横躺着秋日枫叶的落漆长椅，一处长有孤草的旧水沟，夕阳下拾荒者的侧面，流火人群罅隙间陈列精美饰品的橱窗，悬在半空中清洗写字楼玻璃的清洗工，破旧班车消失在黑暗前的背影，一双撑在枯树上的纤纤玉手，一张落在地上被人踩过的车票，干枯的树杈，站台上被撕掉一半的广告，阳光下孩子们的笑脸，甚至还有农村巷子里正在啃西瓜皮的怀孕的母猪。我惊叹于她选择的角度和她对光与影娴熟的把握。她与她母亲有同样的天赋，这天赋足以让她能够恃才傲物。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放弃去北x大学习的机会。

    我说，我离开了那个混混群体，现在我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我知道过去并不是属于我的生活，但是现在的状态，亦让我捉摸不定。难道现在所恪守的中庸之道真的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吗？我已经开始怀疑。头发已经很长，也懒得去剪，这样正好可以挡住别人的目光，我害怕别人的目光。已经开始写小说，无头无尾，亦不去考虑所要表达的意义，写完以后就烧掉，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只是每次写完都会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或许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种感觉，当这感觉萦绕于寂寂四周，其他一切就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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