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什么背景会扭曲一个人的价值，什么相遇会寄托一个人的期许，什么季节会预示着一段故事的结局。活着，等到了，却再不能遇见了。倘若某一天在寂静中独自萧然离去，能留下什么。死，就像小说写到最后一页，才发现所有的结局，都如同纸片一样单薄。

    这是一个甜蜜的故事。

    那年秋天，卓时十一岁。他第一次见到了敏贞，她也是十一岁。

    小学的最后一次秋游，学校组织所有毕业班的学生去郊外远足。那里离学校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卓时坐在专车上兴致勃勃的跟同学讨论有关ufo的问题，他们聊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卓时趴在车窗上惊喜的向外张望。漫山遍野的红枫，莹澈的湖面浮泛着稀碎的阳光和棉絮般的白云。还有蒲公英，摇摇荡荡着飘向远方。

    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他从车上跳下来，拽着小包忘湖边跑。

    老师说不要到处乱跑，可还是有很多男孩跑去抓鱼。女孩坐在草地上吃零时。卓时跟几个小伙伴爬到山顶。好美啊。他说，我要把这里都画下来。他打开小背包，想起自己忘了带水彩。

    然后他隐约远远的看到一个小镇。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等我。

    这是一个繁荣的小镇。卓时碰见许多拿着相继边笑边走的外国人，还有鳞次栉比的漂亮房子。他转过许多街巷，买到了水彩。他想走回去，却忘记了方向。站在街头望远山，他知道伙伴们在山头等他。可是，每座山头都是一样的，红得让人心慌。

    天渐渐的暗了。

    人群散去，卓时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商店里打电话，年龄与他相仿。他记起自己还带着钱，决定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他。

    卓时站在女孩背后等了好久，直至听到警笛声，小女孩才放下话筒。然后跑开，在电影院售票窗口蹲下来，黄黄的头发。女孩大声的对卓时喊，不要告诉他们那电话是我打的。

    从车上下来几个穿警服的人，把卓时带走了。他无辜的望着那个蹲在墙角的女孩。女孩也看他，脸雾雾的。

    很晚的时候，卓时的妈妈接他回家。卓时听见公安局的人对他妈妈说，我们抓错人了，打电话的是一个小女孩，这段时间报假警已经很多次。您的孩子很乖很可爱，只是奇怪当时我们问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否认。然后就不停的道歉。

    卓时不明白小女孩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站出来。

    她很坏。卓时想。他永远记住了那张雾雾的脸，还有那一头黄黄的乱发。

    卓时一升上了初中，一年以后，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好多。于是有了梦想。他想做医生，救治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渐渐喜欢上电视机里医生拿手术刀果敢的姿态，以及专注的眼神。可每到那时，小女孩雾雾的脸和黄黄的乱发就在他的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卓时还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后，他明白了有些病是手术刀治不好的。有些残缺，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初二了。班里转来新同学。清瘦的女孩，雾雾的脸，黄黄的头发。不是她又是谁。卓时愣愣的听她做自我介绍，发现她把头发剪短了，像个男孩子。

    下课以后，卓时找到她。你叫敏贞。

    是。

    记得我吗。

    你是谁。

    一年多以前代替你被抓进公安局的人。

    这些人多了是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

    其实，敏贞是记得的。某个方面，卓时在她心里写下了唯一两个字。

    卓时卖力的学习，总能考到班里第一。每次上讲台领奖状的时候，他亦总是敏贞靠着窗子发呆。

    他们离得很远。卓时坐在第三排，最好的位置。敏贞坐第七排。妈妈曾告诉卓时，坐最后一排的孩子都是被老师放弃的孩子。

    敏贞是被老师放弃的孩子。卓时想。

    卓时不和敏贞说话，因为没有机会。他们相隔太远了。

    敏贞上课睡觉，不写作业。卓时在第二个学期当上了学习委员，除了应对自己的功课，还要抽出时间帮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目，检查同学作业完成情况，有时甚至帮老师批改作业。卓时很晚才能离校。他发现在所有人都放学回家后，只有敏贞还趴在桌子上发呆。卓时每一次在欠交作业的名单上写下敏贞的名字时，都会回头看一眼敏贞。

    静悄悄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快要熄灯的时候，敏贞才甩着手蹦跳着下楼，开心的样子。楼道里传来快乐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回荡。然后消失。

    初二一年结束了。宣布放假的那一天，卓时看到一脸不以为然的敏贞，忽然想到在这一年里，他跟她无数次的照面，无数次的独处，却只说过几句话。这令卓时感到不可思议。

    想着想着，卓时又发现，原来敏贞没有朋友。

    暑假在卓时与朋友们的玩耍和课外补习中匆匆结束。开学第一天是家长会，所有同学都与父母同来，除了敏贞。她还是坐在最后一排，左手撑住脑袋，右手指点着桌子。

    老师发下大备课本的纸，让同学们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理想。卓时毫不犹豫的填上，考最好的医学院，做最出色的医生。然后老师又让卓时把同学们的理想都收上去给她检阅。

    卓时从一排开始逐一收，并将它们整齐叠好。他看到各种答案，有做商人的，有开飞机的，有立志考上大学的，甚至还有想当太空人的。他只是笑。当收到敏贞位置的时候，他愣住了。

    你没有理想吗。卓时问。

    理想是什么。敏贞翘起脸反问卓时。

    卓时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说，那别人想让你怎么做，你身边的人。比如，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敏贞冷冷的说。

    卓时很吃惊，良久，说，那总得写一点吧。

    敏贞把白纸按到卓时手上。就这样给我交上去。

    卓时叹了口气，问，有笔吗。敏贞把笔给他。

    你在上面写什么。敏贞愤怒的站起来。

    歌手。你有好听的声音，让人感觉到遥远。卓时说。

    初三的学习很紧张，但对卓时来说那些繁重的课业就像喝水一样容易。他腾出很多时间辅导其他同学。穿过围拢的人群，他看见敏贞依旧寂寞的坐着。

    一天晚上，自习结束，教室里只剩下卓时和敏贞。卓时把同学们的试卷分数抄好备份，望一眼敏贞。

    你还差四分就及格了。加油。

    敏贞抬起头。干你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你考高中还有希望。

    干你什么事。

    卓时微笑，走出教室。别忘了关灯。敏贞哼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只对她一个人笑。

    敏贞，加油。不要放弃自己。卓时说完就走了。

    卓时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但他却留在母校，在高中部就读。他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并且，他认为命运的掌控是在自己手中，与他人无关。家人刚开始极力反对他的决定，但渐渐又认同了。卓时的母亲每天都给他准备丰盛的食物，且非常注重营养搭配。不时还会买大量补品，各种学习的辅助工具和资料。卓时的生活充实而方向明确。

    高中的卓时同样品学兼优，很快胜任学生会主席一职，经常在全校大会上发言，博得一片掌声。他逐渐淡忘了敏贞。在荣耀与理想的光环下，人容易失明。

    卓时一直没有看到坐在台下最边角的敏贞。他不知道她没有留级，而是顺利考上了高中。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像过去在教室里一样。只是，挡住卓时的人更多了。

    岁末学生会组织一年一度的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卓时正好要忙着准备另一个与外校搞联谊会活动的事宜，所以歌手大赛他只负责担任决赛评委一项。和其他音乐老师一起，决定着别人在大赛上能走多远。就像掌控别人的命运。

    那天晚上雨很大，冷风飕飕的刮着。比赛在教学楼顶的大礼堂举行。卓时提前到场检查赛场准备工作。灯光的方向都已被调整指向舞台，观众席部分昏暗。旁边的一扇窗是开着的，风把窗帘不断的撕扯，雨点飘进来。卓时走过去想把窗拉上，试了几回都不成功。卓时再一用力，窗子忽然脱落，从六楼掉了下去，粉碎。碎片闪着寒光，卓时感觉冷。

    可能是太旧了吧，待会儿我叫木工师傅来修一下。老师走过来安慰惊魂未定的卓时。

    还没等到木工师傅来，大赛就要马上开始了，这里是最后一排，选手休息的位置。卓时找来一块大的废木板，堵上了风洞。冷风挤在缝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人越来越多，卓时便折回评委席。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头看。

    人山人海。

    卓时坐定，目光落在歌手名单上，有些惊讶，他看到了敏贞。

    比赛开始，舞台的灯光闪烁耀眼，选手一个接一个。卓时专注的评分。每个人他都给很过的分，并且作出十分中听的评语。

    敏贞穿得很随意，篮球鞋，牛仔裤，和高领毛线衫。她唱的是一首情歌，甜蜜蜜。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不做任何动作。

    坐在卓时旁边的一位音乐老教师扭过头来对他说，她怎么可以唱这种歌，她是怎么通过预选的。卓时无语。

    评分的时候，评审都亮出比较低的分数。卓时犹豫着举起牌子，后面那块木板忽然倒地。寒冷灌满礼堂。

    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比赛结束，敏贞因被定位为演唱不健康歌曲而遭到取消名词的处罚。

    散场的时候，卓时找到敏贞。其实你唱得很好，真的。

    敏贞推开卓时。那又怎样。

    敏贞。卓时叫住她，露出有着洁白牙齿的笑容。恭喜你，上高中了。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我在七班。

    敏贞瞟了卓时一眼，面无表情的走开。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只对她一个人笑。

    可是敏贞并没有去找过卓时。她在比赛里出了名，很多男生送情书给她。卓时经常可以在人群里看到敏贞和一帮男生在一起。她的着装较以前亮丽了许多，妖艳了许多。这类事情在那个年代是比较忌讳的，况且，是一个并不很发达的小镇。卓时亦发现敏贞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只是，她的笑声让卓时感觉遥远，就像她在闪烁的舞台上唱甜蜜蜜时一样缥缈。那是一段无法被触摸与切割的距离。

    有的时候，卓时会突然萌生找机会改变敏贞的想法。毕竟曾经同窗，而且现在又是同校，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同学就这样沦落腐化。可是他不了解她，一点都不了解，甚至都没有过几次对话。快三年了。一想到这层，他打消了想要改变她的念头。他觉得敏贞像一棵树，在悬崖边上抽枝发芽和成长，他只能观望，无能为力。他只消一转身，便再不用看到她。也许她的枝叶会繁茂起来。也许，会在某个没有星星的夜里凋零。

    卓时转身了。树的影像在心湖的底部沉淀，溶解，渗透，融合。从此再挥不散。即便是遗忘，终究不能将其抽离。

    那是多年以后的事。

    夏天，敏贞穿上了低胸露肩装，有刺绣的丝织长裤和红色高跟鞋，在人群里异常显眼。众人瞩目的焦点，亦是政教处领导瞩目的焦点。卓时因为学生会的工作需要，常常出入政教处。每当看见敏贞的时候，他都低下头匆匆走过。

    在卓时的肩膀彻底与敏贞的肩膀平行的瞬间，卓时的眼皮便莫名一跳。敏贞偏过脸看卓时。卓时消失在门口。

    暑假的日子，卓时的生日也快到了。从小到大，他过生日从不邀请任何的亲朋好友，一直坚持着只和父母在一起，三个人快乐的吃丰盛的生日晚宴。妈妈问卓时原因，他就说出生本来就是自己的事，跟家人以外的其他人无关。

    那天，卓时早早的起床，到小镇的街市上买送给自己的礼物。每年他都要给自己一份纪念，用以年老的时候装点退色的记忆。这已成为惯例。他在精品店里来回的转，琳琅满目便意味着眼花缭乱。他用手使劲的搓了搓眼睛。没错，眼前的服务员正是敏贞。

    买点什么。敏贞平淡的看着卓时。仍然是短发，但眼睛却被覆上了一层隐晦。卓时读不出那份艰深。

    想买点生日礼物。卓时在礼品架上搜寻。问，有没有比较好的，有意义的那种。

    敏贞转身面朝礼品架。送给什么人的，长辈，朋友，同学，还是女朋友。

    送给我自己。

    卓时见敏贞半天不说话，放下手中的西洋船模样的音乐盒。我总是独自过生日，所以想给自己送点特别的，不骗你。

    是吗，那你看这个怎么样。敏贞从最顶层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浅蓝色玻璃球。只要你打开球座上这个盖子，就可以听到音乐。

    卓时照敏贞的话打开盖子，看见粉红色的生日快乐四个字。玻璃球里的花跟随即绽开，花蕊是一个极小巧的芭比娃娃，手拿话筒一边旋转一边唱甜蜜蜜。身后粘着一枝灰色的羽毛，略微弯曲，跟着一起旋转。

    卓时皱皱眉。是挺好玩的，就是那羽毛不怎么好看，你懂得把它取下来么。

    敏贞的嘴角颤了一下，说，你等等。然后端着音乐球走进内室。十多分钟以后才出来。音乐声中，只有芭比娃娃孤零零的唱歌。她转啊转转啊转

    卓时付了三十块给敏贞，问，这是你家开的。

    不，我在这儿打工。

    哦。卓时说。走出店门时他回头，看见第四层架子上的空位下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非卖品。

    晚上很愉快，一家人都很喜欢那个音乐球。卓时趴在床上看芭比娃娃不断的转，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买了它。这是他第一次让别人帮自己挑的礼物。

    卓时想着想着，芭比娃娃的歌唱缓了下来。停止转动。没电了。

    第二天卓时去店里找敏贞。

    谢谢你。卓时说。等到你生日，记得通知我，我好去祝贺。

    我没有生日。

    为什么。

    因为从来没有过过。

    卓时无语。

    还有事吗。敏贞问。

    敏贞。

    干嘛。

    我们做朋友好吗。

    敏贞愣愣的看着卓时，突然大笑起来。朋友，朋友是个什么东西。

    卓时没有放弃努力，他经常去店里找敏贞，陪她聊天。他相信他可以感化她，他想让这个同学学会把握前途。

    在店里的时候，敏贞的话不多，每当卓时谈到学校，家人以及敏贞周围那些品行不良的学生和青年，敏贞就转移话题，向卓时介绍架子上的小玩意儿。

    敏贞说，这些东西如果没有被人看中，那么永远只能是摆设。一旦有人买下它们，不论以多低贱的价格，它们也有了价值。

    敏贞下午六点下班，她经常在下班后拉着卓时不让他走。他们散步，穿过灯红酒绿的纷繁杂复的长街。霓虹在人群上方纷飞，暝暝灭灭。卓时陪她静走一阵，快七点的时候和她告别。回去晚了要被妈妈骂的。他说。

    一天，敏贞望着卓时的背影就快要融入人流时，突然大声喊，卓时。

    卓时停住脚步。怎么了。

    卓时，带我回家。

    卓时笑着说，我家人不让我带女同学回家的，他们疑心很重。

    卓时走后，敏贞愣怔的看着茫茫人海，轻声说，卓时，带我回家。

    距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敏贞下班的时间提前到五点。如果卓时来找她，她就拉着他去吃烤牛肉和冰淇淋。她会很快吃完冰淇淋。卓时问她为什么吃这么快。她说，那样它就不会流眼泪了。它们都在我的肚子里。

    敏贞不断的更换行走路线。她走得很快，卓时常常在跟不上的时候抱怨说，人们说女孩天生有一双狠腿，果然。

    他们绕了很多地方，最后绕过一座祠堂。已经完全走出市区了。一条二级公路弯弯曲曲的伸向远方，与无数小道交汇，如同人手掌心的生命线。

    敏贞说，你知道它有多长吗。

    敏贞摇头说，我只去过一次，是小学最后一次秋游的时候。

    敏贞说，这条路我从小到大走了千百回。我一直想知道它有多长。可当我走到劲头，才发现那边，其实也和这里一样。就像爬山，爬到顶端，看到的，只不过还是山。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走。

    卓时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被公安带走的那一晚，可他没有说出来。敏贞，那边有个湖，很大很干净，里面有蓝天和白云。秋天的时候，还有红枫，漫山遍野。

    还有远飞的大雁。敏贞说。雾雾的脸。卓时读不出，敏贞的眼里写着什么。

    九月，开学了，卓时告诉敏贞要好好学习，别再跟那些不良的男孩来往。敏贞答应了。整整一个月，卓时再也没有见到敏贞，也没有去店里找过她。他相信她是个守承诺的女孩。高二的卓时忙于学习。他辞掉了学生会的职务，开始自修高三的课程。每天都起得很早，晨练，读英语，吃早餐。晚上复习到十二点才睡。因为太疲乏，所以不会做梦，睡得很沉。

    九月三十日晚上，卓时意外的梦到一个身形瘦高的成年男人站在海边，夕阳浮在海平面上，海水激烈的翻涌，太阳被撕碎了。他在向空中撒着什么，细细的粉末在阳光里熠熠发亮，然后就都消失了。卓时在半夜惊醒，试图弄清楚那个背影和那些粉末，可梦却渐渐的模糊了。

    第二天晚自习放学，卓时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敏贞忽然来找他。七班，的确没错。

    敏贞拽着卓时到小摊上吃夜宵。清爽的夜晚，习习的凉风。小摊上没什么人。他们借着街灯吃炒粉和香酥蛋卷。敏贞回复了朴素，穿着棉布t恤和牛仔裤，平底凉鞋，没有化妆。素食般的清淡典雅。卓时如是说。

    可是敏贞却喝酒，烈性白酒。卓时甚为惊讶，几番劝阻，但无济于事。然而敏贞不怎么会喝，只小半瓶就醉了。醉得很厉害，语言便得含糊不清，筷子一长一短的捏着，靠在椅背上，说，捡过一只大雁，拔了毛。刚死，热的。

    卓时不明白她说什么。向老板付了账，搀扶着敏贞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敏贞许久才告知地址，卓时叫了一辆出租车，陪着敏贞坐在后座。敏贞的头耷拉在他的肩上，醉里稀里糊涂的喃喃说着什么。卓时仔细分辨，到底不明白。

    卓时把敏贞的左臂挎在肩上扶她上楼。她的步子踉跄，无力。他第一次见到敏贞表现得这样疲弱。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挣扎。隐约听到一些争吵，男人粗厚的嗓音和女人的尖锐。敏贞低头说，你曾说过我的声音很好听是吗。卓时点点头。嗯。

    四楼。

    是这里么。卓时问。他听着里面传出的污秽辱骂，不相信这就是敏贞的家。敏贞说是。卓时犹豫着按响门铃。

    争吵的辱骂戛然而止。门开了。三四十岁光景的女人立在防盗门对面，头发虽整理过，但仍掩饰不住曾有过的紊乱。脸上颧骨有淤清，气息急促不顺。漠然的看着他们，然后开门。卓时不敢多看她一眼，低头扶着敏贞走进去。

    客厅的地板上有碎掉的杯子，皮沙发的坐垫被扔在转角柜前面。卓时扶着敏贞，避开会扎脚的碎玻璃，紧张而窘态满脸的对立在台桌旁边的男人说，她醉了，我送她回来。男人说谢谢。又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我是她同学。

    哦，那真是谢谢了，我和他妈妈都管不了她。男人所着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说，她的房间在这里，刚才有点事，不能好好招待你，实在不好意思。

    卓时让敏贞在床上躺下，正想走，敏贞拉住他的手。卓时，不要走。

    敏贞极力保持清醒坐起来。看到了吗，卓时，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呆的环境。他们不肯离婚。很多次，我想让自己精神饱满的回来，所以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笑着。可是我无法改变他们。

    卓时静默，怜惜的看着敏贞。外面传来钝重的关门声，是谁离开了。

    我一直想离开。一直，我走了好多路，总是一个人，卓时。后来我在路上捡到一只大雁，重伤。我想带它走，可是它死了。它的体温还在。那天，我便遇到了你。

    敏贞忽然哭起来，泪水沁湿了睫毛，脸被灯光照得晃眼。卓时用袖子帮她擦泪。

    敏贞抓住卓时的手。你知道为什么大雁在秋天都会飞走吗。

    卓时摇头。

    卓时陪敏贞陪到很晚，敏贞的说话越来越糊涂，最后睡着了。客厅没人，他静静离开。楼道的灯是声控的，卓时走下去的时候一片漆黑。他感觉脚下的台阶变成一条条的线，从此分割了时间与空间。

    天空没有星星。风一吹，就听到了声音。

    卓时照常上课。课桌里夹了一张纸条，他打开来看。

    卓时，你还记得吗，其实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告诉公安我报假警的人。我想打电话，我想让他们接我，可他们总是不接电话。大雁要远飞，因为它们厌倦了。好累啊，卓时。卓时，你说过我的声音很好听的，对吗。

    卓时小心的折好纸条，放进文具盒里。他忽然明白了敏贞，她想说话，可是愿意听她说愿意相信她的只有公安。可最终，连公安也不再相信她了。

    她很坏。

    他原谅了她。

    卓时再没有去找过敏贞，敏贞亦没有再出现过。他曾想过去她家里看看，可是他不敢。那个地方令他感到恐惧，一种莫名的冷漠恐惧。就像站在南极的冰裂边缘向下窥视，逐渐青蓝的寒冰深入无底的罅隙，不带一丝感情。

    敏贞在逼仄的缝隙里走太久了。那里好冷。

    她要飞，飞过地平线，飞过沧海的尽头，飞过漫长的四季。

    秋天好冷。卓时想。

    敏贞与卓时失去了联系。两年后，卓时毕业。毕业照里的卓时笑得很灿烂。那个夏天，妈妈对卓时说，在大学好好念书，顺便带一个女朋友回来给我们看看。卓时羞涩的笑。

    八月，卓时登上了去日本的班机。父母早在一年前就为他做好了打算，等他一毕业，就送他到日本最好的医科大学留学。护照，签证以及其他一切手续都办理妥当，只等儿子一声应允。

    卓时提着行囊，坐在列车上透过窗子最后看了这座呆了十八年的小镇一眼。我会回来的。

    列车轰轰烈烈的开往预购机票上标明的方向。整个车厢都在沉睡，空荡沉寂。偶尔会有售货员推着小车来回的叫卖。叫声消失在梦中人的呼吸里。卓时伏在餐台上，想着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心情激动而失落。

    又一名售货员与他擦肩而过。他猛然打了个寒战。手心里却仍有汗湿。这诡异的寒冷。卓时实在想不起来为何会如此。肚子饿了。他叫住正走过去的小贩。有泡面和开水吗。

    小贩扎着一条辫子，头发黄黄的，营养不良的那种。额角有汗珠，雾化了她的脸。卓时感觉眼熟，却说不上来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是谁。他看了看，可女孩只顾低着头从小推车找桶面。有，开水刚烧的，正合适。

    卓时接了面，迟迟没有给钱。哎我说你倒是给钱啊，五块。女孩一边摆手一边抬起头看卓时。

    暗淡的瞳顿时惊恐窘迫。卓时。

    缥缈遥远的声音。你是敏贞。卓时大叫起来，又惊又喜。

    意外的相遇令卓时和敏贞都手足无措。良久，敏贞才回过神来。

    你大了很多，卓时。

    但你却像是老了。

    卓时让开一个位置，敏贞把小车推进对面的空位上，在卓时旁边坐下。

    老又是怎样一个概念呢，每天看这列车来来回回的跑，就觉得，岁月，其实也不过如此。踩过去，什么也没留下。

    一直都在这里做事吗。

    没。是最近才来的。这以前，我去过很多地方，就这两年。你呢，去上大学吗。

    对。明天早上的飞机，去日本东京医科大学念短大。父母托关系把所有事情都办妥了。虽然即使中国的硕士研究生学历在日本受承认的程度也仅是高中毕业，但这一点我不用操心。

    敏贞仰头看车灯。你是有未来的人。

    敏贞的话让卓时心酸。我会回来的，念完大学以后，回到小镇。那里是我的家。

    家。敏贞浅笑。我得走了，不多卖点东西，连本都要赚不回来了。

    给我写信。卓时说。然后打开皮箱取出一个笔记本，写上几个数字，又把纸撕下来送到敏贞面前。这是我家的号码，等我地址明确了，他们会告诉你的。敏贞，给我写信。

    要我说什么。

    你的生活。

    敏贞的背影渐渐模糊，车厢的门哐铛一声合上。

    她再没有路过。

    卓时被人叫醒，列车到站。公交车，机场，座舱，轰鸣，蓝天，白云。生活，原来不过如此。邂逅，相识，离别。没有留下什么。

    卓时没有马上入读，而是先去语言学校过语言关。学习一种陌生的语言，身在其境就能很快掌握。一个月，卓时就能使用简单的日常用语。他天生聪慧。与卓时同班的有另外四名华人，都是女的。在充斥着别过文化的异地他乡，人会孤独。卓时与它们很快打成一片，几乎无所不谈。

    一到放假，他们就一同去吃拉面，逛街。因为有钱，所以不愁吃穿，亦用不着打工。并且，大家都有理想，经常一同探讨各种问题。女孩中有一个叫淅晨，也是学医，恰巧与卓时在同一所大学。

    卓时叫她学姐。淅晨就笑。还学姐，我们同年同级的。

    淅晨有姣好的面容，广博的学识，待人亲切和善。卓时对她崇敬并喜欢，两人很快出双入对。六个月以后，双双通过了语言关。而另三人，却仍得留校苦苦挣扎。

    淅晨带卓时在学校附近找了所公寓，两室一厅，器物配备齐全。有厨房和卫生间，空调，还有冰箱。每月八万日元，费用平摊。

    卓时打趣说，我们这算是同居吗。

    想得美啊你。再说我就踢你出家门。

    呐，连你自己都说这是家啦。卓时刚说完，淅晨就拧住他的鼻子，疼得他嗷嗷乱叫。

    晚上，卓时打国际长途回家。

    打给谁呢。淅晨问。

    给家里人啊，告诉他们我找到媳妇啦。

    两人的生活平静而快乐，又休息了一段时间才去上学，而淅晨还学会了做很读哦地道的日式料理。秋刀鱼生鱼片，生菜沙拉，味噌拉面以及很多品种的寿司。在学校亦经常一起听课，实习。上解剖课的时候，淅晨总是紧张，紧紧的挨着卓时。有卓时在，她便感觉安全。因而，成绩一直很好。每年领到奖学金，他们都会做一次旅行。去冲绳岛潜水，或者到浅草的雷门寺步行街买些古色古香的纪念品。

    冲绳岛举办业余潜水大赛，卓时经过一周培训，首轮即遭淘汰。淅晨笑他在水里像条瘸腿的蛤蟆。卓时说，只有癞蛤蟆才可以爱上天鹅。

    夜里在海边，咸湿的海风吹散浮云，星光满目。潮水微涨。卓时从后面搂住淅晨。你会跟我回去吗，回到我家乡，那座小镇。听我妈说，那里已经建成了旅游区，有漂亮的风景和房子。

    淅晨微笑，说，知道云为什么会流动吗，因为风要带它走。它知道。

    第四年，卓时和淅晨，还有以前那三个一起在语言学校结识的女孩一同到浅草游玩。第二次来了。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淅晨说。卓时感叹说，时光过得好快，转眼就还剩一年时间了。两年本科，两年硕士研究生，在日本念短大的生涯就快结束了。如果是国内，现在也只是本科毕业。

    他们玩得很开心，大家都选了自己喜欢的小物件买下来。淅晨买了一条手链，黑色的珠子闪着油光。她欢快的摇卓时的手。来，帮我戴上啊。

    卓时微笑着接过手链，撑开，顺着淅晨纤细的小手套进去。可是当手链快要移到手腕时，珠线忽然就断掉了。珠子蹦跳着撒了一地，发出美丽清脆的声音。很多都找不到了。卓时猫下腰把还能看得见的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一数，只有二十七颗。

    淅晨有些难过。卓时说，不要紧，我再帮你挑一件。

    卓时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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