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选择的是做鲜肉的批发生意。他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独特的市场分析,那些不过是文人们在纸上欺骗大众的工具罢了。幸福只是朴素地想无论什么地方,无论朝代怎么变化,人总还是要吃的,民以食为天,做天般大的生意总是不会错的。
靠着朋友的介绍帮忙,幸福在三里亭蔬菜批发市场有了个立足之地。他带着妻子儿子辛勤地在这不大的一亩三分地上仔细地耕耘开来。由于他们做人厚道,给的价格也公道,所提供的服务又无可挑剔,他们的鲜肉生意迅速地打开了局面。这档口,幸福又果断地实施了降价。当然不是明着降,而是通过各种其它的途径在暗地里给老客户尽量大的优惠。通过珍珠事件,幸福学乖巧了,再也不做那只出头鸟了。在无数的商业技巧中,价廉物美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幸福用朴素的头脑紧抓住了这一条。与预料的一样,幸福的销量大增,而且客户相当的稳定。生活终于在幸福一家人不远处掀开了她迷人的裙摆。
四
为了能够更加及时地进到新鲜优质的货,幸福狠狠心花了三万多块钱买了一台面包车,这次如花没有说什么,现在她已经是打心眼里崇拜起自己的丈夫了,她甚至觉得天底下就没有丈夫办不到的事,凡是丈夫认为应该做的自己只消点头同意就行了。
事情也确实像如花想像的那样,家里有车后,幸福家的批发摊上总能比旁的几家抢先一步进到优质低价的货。蔬菜肉类的批发是辛苦活,天蒙蒙亮的时候,各处的农贸市场里设摊的摊主们就会踩着简易的三轮车来市场进货,幸福家的货新鲜,价格实惠,生意自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面对着节节开花的生活,如花幸福得有些头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不也一样头晕吗?
幸福自然不会像妇人一样自足短视。在他的心中,一张模糊的蓝图正在构筑着细节,正逐渐地清晰起来。事实上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准备在杭州买套房子,当然不是自己住,而是给儿子静峰。转眼静峰就十九岁了,前一阵子又和边上摊子老板的女儿处上了对象,这些事情做父亲的也确实应该想在前头。
说起来静峰长的像极了他的父亲。一样毛茸茸的络腮胡子,一样的国字脸,内双眼,鼻梁也是同样的坚挺,甚至厚厚的嘴唇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虽然不愿意读书,静峰还是挺争气的,协助着父亲打理肉铺的生意,表现得相当的老练,就连一些私交不错的客户都忍不住夸幸福真是好福气,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一个乖巧英俊的儿子,生意又红火。幸福自己也高兴,也知足。可他还是不敢松下劲来。他知道要想在杭州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下一份房产,可不是吹牛就能吹出来的,那都得用真金白银去换。买房子这件事幸福并没有和妻子提起来,一来是因为幸福是个严谨的人,不喜欢事情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就瞎嚷嚷,他想等他摸清了地段,房价后再和老婆商量,二来也是不想让如花过份的担心,虽然目前一切都顺利,但幸福很清楚,妻子心底还是很焦虑的,这个老实的女人,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总是诚惶诚恐的。真是苦了她了。幸福看着在睡梦中紧蹙着眉头的妻子心想“一定要让这娘俩过上好日子。”
一想到这些幸福睡不着了。其实自从到了杭州,幸福就常失眠。经常彻夜的无法熟睡。他这是压力太大了,他明白这一次他不能出任何差错,摊子铺得太大了,稍有一点闪失,这一家人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幸福披衣来到屋外。深夜的杭州有别于白天。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一些对生活满是憧憬的人们无法入睡。幸福从怀中抽出一支暗红色的笛子——这是他来杭州后和房东大爷学会的。而且是一学就会,惹得大爷直夸他是个有缘的人。幸福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一下子掌握这项有些人一辈子都掌握不好的技能,他就是觉得累的时候吹上一曲,可以极好的地解乏,让紧张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今夜他在微冷的午夜,仔细地贴好笛膜,轻轻地吹起了笛子,笛声很轻,小心翼翼地在暗夜里游走,诉说着莫名的心事。
不知什么时候,如花出现在幸福的身后,她没有惊动丈夫,只是靠在离丈夫几米远的一根柱子上,默默地看着在星空下吹奏的丈夫,眼中是满满的怜爱,在低暗急促的笛声中渐渐潮湿了双眼。
五
2005年5月10日,清晨两点钟。如花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今天丈夫又要去进货,她得先提早把早餐准备好。很多生意上的事情她帮不上手,做顿好吃的,如花还是很有自信的。如花的手艺也确实非凡,眨眼的功夫,桌上已经摆好了煎得很好看的荷包蛋,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外加两三样小菜,都是丈夫爱吃的东西。如花最后仔细地在桌上放好三双碗筷,满意地再次巡视了一下,高兴地去叫了好不容易睡去的丈夫。丈夫是个警醒的人,一碰就醒了。叫醒儿子就费了一些功夫,年轻人嘛!总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好在静峰是个懂事的孩子,磨蹭了五六分钟后,终于也起来了。
相比于男人,做女人其实要简单的多。只要男人好,她们做什么都愿意。对如花来说,再没有比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香香的吃自己做的早餐更加快乐的事情了。她在灯光下笑笑的不吃,光顾着看爷两个了,她也不说话,捏着一根筷子在手中把玩着,那架势,看得幸福莫名其妙的,就放下了碗筷,问:“你干嘛呢?神秘兮兮的。还不赶紧吃?”
如花依旧不说话,依旧默默地看着他,间或的看着依旧在低头猛吃的儿子静峰。
见她这般模样,幸福也就闭了嘴,端起碗筷继续热腾腾地吃了起来。
或许世间真的有神灵在。一个月后,如花想起这个早晨依然能记得当时的感觉。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如花突然看不见丈夫和儿子,满眼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满眼满眼的都是。如花还来不及做出反映,图像又重新出现在眼前。于是如花也就没有仔细追究,拾起筷子呼溜溜吃了起来。
车上,静峰还有些睡眼惺忪。幸福也由着他在副驾驶座上打盹。幸福自己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知道年轻人最是缺觉。有时候他还有些羡慕自己的儿子,每个夜晚半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滋味,着实是不好受的。幸福一边扶着方向盘,以便忍不住感叹:年轻的时候谁不醒,老来时又睡不着,这人活一辈子,真不知道图个啥。
这时候的幸福少见地悲观,还好,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幸福马上将自己从这样危险的情绪中强拉了出来。“想这些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为家人拼下一付殷实的家业,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幸福这样告诫自己。甚至忍不住挥舞了几下胳膊,像是给自己打气的样子。
到了目的地,幸福停好车,本想让儿子再睡一会儿,自己先去看好货谈好价钱。静峰却一骨碌地从座位下跳下了车,跟随在幸福后面进了市场。幸福胸口掠过一阵暖意,夹杂着不忍,但他也没有说什么。男人们总是不太懂得表达情感。
父子俩在市场昏黄的灯光下穿行。很快就办好了事情,两人相帮着搬运工人把选好的鲜肉在车子上放好,锁好后车门,开了车往农都方向赶回去。
许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静峰脸色红润再没了睡意,开始在座位四下里扭动,并且要求爸爸让他也练练手。起初幸福有些犹豫,毕竟静峰从没开过车,开车首先是个技术活,其次才是体力活。可是在经不起儿子的软磨硬缠,加之现在天色尚早,路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幸福就停下车和儿子换了个位置。
这下欧阳静峰可高兴了。年轻人嘛,就是爱图个新鲜,做起事情来也有冲劲,七手八脚就把车子发动起来了。别看欧阳静峰读书不行,对于车子却有着天生的感觉,这从他开车的姿势和动作就可以看住来。幸福在一旁开得都呆了。这哪像是个第一次开车的人哪!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幸福肯定会以为他有个三两年的驾龄。于是幸福也就慢慢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松懈下来的身体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
在他最后微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幸福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到底是什么,一阵猛烈的撞击从侧面传来,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幸福根本来不及反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伸手去拉左手边的儿子。一抓却没有抓着。几乎在同一时间,幸福觉得眼前一暗。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
如花跌跌撞撞赶到现场的时候,交警已经在现场四周围上了一圈警戒线,圆圈中间,是一辆侧倒在地上的重型卡车,它后面巨大车斗里面的沙粒已经倾泻而出,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模样。有一瞬间,如花觉得那不是沙堆。
而是一座坟。
事实上,说那是一座坟可能更加准确一些。因为,那地下确确实实埋着两个人。可能对如花来说,那里更像是埋下了整个世界。不过如花并没有表现的特别的悲痛欲绝。或许,是灾难来的过于剧烈,瞬间抽走了她的灵魂,而身体的神经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
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
六
村后的小山坡静静地站在那里。千百年来,它一直都这样。丝毫不会顾及到人世间发生的任何不幸。幕蔼在山野间慢慢弥漫开来。天地间升腾起阵阵凉意。远处的村庄升腾起几缕烟火。所有的一切都照常运转着。并没有因为某些人的故事而改变它们固有的规律。
如花伸出两只瘦削的手拂开依旧徘徊在她左右的蝴蝶,开始沿着崎岖狭小的山道朝上走去。她越走越轻盈,越走越欢快,似有某种神秘的情愫攫住了她那因为长时间的悲伤而变得单薄的身体。
甚至,在她空洞的眼神中泛出了炽热的光。
那么妖艳的光。令人不寒而悸。
如花来到了坟前。她小心翼翼地把被风吹倒的花圈扶起来,又仔细地把飘落在坟前几片枯叶捡拾干净。如花认真地做着这一切,甚至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壮严的仪式。做完这一切后,如花在坟的左侧,靠近丈夫的那一侧,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她坐得很端正,像小学生坐在课桌前那样,努力地挺着胸膊,她伸手在刻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的墓碑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黑黝黝的瓶子看不清装的是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刺鼻的味道。
如花最后看了一眼丈夫,脸上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猛地抬头一口气喝下了整瓶的东西。
一个空空的瓶子沿着崎岖的山道滚落下去,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悲鸣般的轰响。
后记:
上帝是个小心眼的家伙,他嫉妒一切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幸福。
所有纯美的东西,都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