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痛

地冻的冷浸入了骨髓，没有人在意他的寒冷，成年后那感觉更是深刻逼人。是新婚的妻，那个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竟在冬天辗转到乡下的农户手里买来棉花，匀匀地铺了，做成棉背心棉夹袄棉裤棉鞋和棉手套，床上也铺上棉褥子，厚厚的。妻用棉花包围了他。渐渐地，他从冷中抽离出来。从此，他爱上棉织品。妻为他添置的衣物都是棉织的，穿着棉织衣物感觉很温暖，他多么多么地喜欢棉的味道。他向她描述棉花的样子，纯白的膨松的花朵，很美，藏着田野和阳光的香味。他说，他离不开棉花的温暖。而他又常叹息，叹息声在她的心里划着细浅的痕。他说自己不是个好男人，沉溺于妻的千般好，又觉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体不勤的生活气闷压抑，生命中有些东西远去了，不再回返。当初从赤贫的乡村逃循，他太需要有个家有个妻，于是娶妻了成家了，这有错吗？妻温柔善良，绝对在意他的一切感受以至于他的喜怒哀乐就是妻的喜怒哀乐。妻已用软软的棉花织成一网守候。可他的活力呢，激情呢，似乎没有被棉花点燃。他睁大了眼看自己一天天地愈加慵懒、废物和虚伪。但他不能伤害妻，妻给予他的温暖，牵牵绊绊拉拉扯扯一生。

    说着这些，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轻轻飘升，而后散开了无痕。雾气里，他的眼很迷离，夹烟的手指被一节一节燃尽的烟头灼痛。

    一个深夜，他在电话里说妻病了，子宫肌瘤中很严重的一种。他的声音虽经电话线过滤却仍如夜一样墨黑沉重。妻手术那天，她不放心，去了医院，远远地站在走廊的一头望着他。守在手术室外的他，脸惨白。那一刻，她知道他离她真的很远，在另一个世界。

    在网上他对她说，欠妻太多，他抹不去妻强忍腹痛为他张罗一日三餐时额上的汗珠。妻就是传说故事中那个前世里埋他的人，他得用一生来偿还。他还说，遇到她是几千年修来的缘，他神采飞扬过觉得日日天蓝水清过，但他们没有未来。来世吧。面对他打出的这三个字，她听到心碎裂在地的细细的呻吟。她很想知道，隐在荧屏那一端的他，眼里是否闪现了曾经的泪光。

    在无边的黑夜里，她躺了两天，豁然明白了一句话：温暖我们一生的，不是爱情，而是棉花。

    于是，她与他断了所有的联系。

    不料再与他相遇，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很烈的夏日。她浅笑着从他身边走过，通往寓所长长的路。上楼，转角，她不小心地撞了额头，持久的隐痛终于催生了她盈盈欲滴的泪。唯有肉体的疼痛，才可以让我们从容泪落。——记不清这是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句话。我哭，是因为撞痛的额头。她流着泪安慰自己。

    开了门，她摇了摇头，想要摇掉一点什么。打开电脑，挂上好久没用的qq，在个性签名里敲出非诗非词的句子：

    长夏凉风又起，草木深，隐约碎梦痕。斯人悄独立，斜阳舞素裙。怅然天涯无情路，蝉嘶鸣，何处归程？

    情已非，客乡愁，丝丝夜月绕心头。莫问此情可思忆，风过玉楼空悠悠。寒冰千年封尘事，此心如岩，爱君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