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议论纷纷,虽说国朝体恤老臣,像他这样致仕又复出为国分忧的,礼应受到优待,不过这位也太不矜持了吧,你好歹要逊谢一下,也给我们这些人一个说话的机会,然后你再顺水推舟不迟,这是所谓的流程懂不懂?
王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两人岁数差不多大,可是这身体差距也太大了,叶梦鼎的入朝掀起了一阵热议,而他自己就是中心之一,眼下看到这种做派,王熵大概能猜到他想干什么,内心不由得闪过一阵悲哀,自己时日确实无多了,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陈宜中的眼神微微有些收缩,难道这老东西久不历事糊涂了?还是另有什么别的阴谋,出于对其过往履历的忌惮,他丝毫不敢低估,接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陛下,老臣此次回京,是为的水军大阅一事,自臣出掌海司,曾于任初上过一个帖子,言及水军之弊,不知官家可有印象?”
叶梦鼎执着白板,在锦垫上朝着上方拱拱手说道,他的言辞里虽然都是口称“陛下”,视线却是对着后面的那道珠帘。
“嗯,我听师傅说起过......”小皇帝刚说了个开头就意识到不妥,赶紧收住了嘴,下意识地朝后面看。不过叶梦鼎没有出言指责他,而是笑吟吟地以眼神鼓励,小皇帝得了信心,面上逐渐恢复了平静。
“朕听闻少保奏章里说,‘水军靡费国帑数百万,可用之船仍不敷使用,数万官兵猬集岸上,既不得水师之法,又不通陆师之阵,万里之疆形同虚设,倘敌自海上来,只恐再行绍兴故事而不可得,臣等万死莫赎矣。’,不知朕记得可对。”
“陛下天纵之才,老臣不胜欣喜之至。”叶梦鼎起身行了一礼,看上去比之前请安时还要恭敬些,他的这番做作被朝臣们解读为事先串通好的,可谁又知道小皇帝竟然真的是自己背下来的呢。
重新落座之后他脸上仍是一付大宋后继有人的激动样子,他那些话倒不是违心之语,小皇帝还处在学习期,师傅们能用他的奏章做为垂范,说明所奏之事至少是加以重视了的,倘若他知道人家拿他的奏书只是因为那笔字太过规范的缘故,不知道还笑不笑得出来。
“少保还请继续说。”小皇帝凭自己的本事得了夸奖,还是很高兴的,从心性上说他与后世同龄的熊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这个年纪做皇帝其实是一种煎熬。
“谢陛下,老臣初掌海司时,内有战船不过二百余只,且尽为旧造,而在臣自庆元府动身之时,陛下可知,水军有战船多少了?”叶梦鼎以一个做游戏的口吻说道,浑然不顾身处庄严的朝会之中,更没有把座上的小皇帝当成天子。
“喔,让朕猜猜,五百?八百,莫非有一千只了。”小皇帝倒是兴致盎然,这样的启发式教育是不多见的,他露出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天真神态,认真地报着一个个数字。
“陛下所说的已经很接近了,换了老臣就打死也想不到。”
这句话并不完全是阿谀奉承,他当时接到军报,的确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说罢叶梦鼎从袖笼中拿出一份表章,直接呈了上去,自有殿中侍奉的内使接过来,放到了小皇帝的案前,这一次小皇帝没有擅作主张,而是规规矩矩地命人送到了帘后。
“确是不错。”
好奇的殿内众臣等了良久,帘后才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叶梦鼎有许多年没有听到了,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样子,圣人也老了。
“拿去给诸位相公。”
一声吩咐之后,表章被送到了王熵的手里,两位丞相顾不上那么多,一左一右凑了上来,他们也想知道叶梦鼎这奏书里写了些什么。
“这是大胜啊,臣为陛下贺,亦为圣人贺。”
朝会上没时间细读,王熵等三人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惊喜之色,三人一齐起身南向而拜,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泉州叛贼没有了船,就插翅也难飞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这场战斗过程怎么样,都可谓一场大胜。
“恭喜陛下,恭喜圣人。”
奏表被当众宣读了一遍,许多这时候才得知内情的朝臣们都是惊讶不已,没想到朝廷不声不响地就做出了反应,还是在消息传来之前,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用兵如神么?这怎么可能,阴谋论者立刻就有了腹诽,莫非蒲某人是被某人逼反的?别说已经很接近真实的真相了。
“臣亦为天家贺,故此,八月十八之期将到,臣谨率海司全体上下,为此次大阅增色,到时候,阖城百姓必将为之雀跃,我海司官兵也能一睹天颜,岂非国家之福?”
“如此做法,只怕所费不菲,少保亦知国情,秋税还未收征收,恐怕朝廷难以拨出犒赏之资。”
留梦炎管着这一块,明知是扫兴的话,这个恶人也不得不由他来做,大阅之时,天子也会到场,可不光是为了看表演,就算没有这场胜利,赏赐也是不能省的,何况如今还有军功,他这么说也不是为了为难谁,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
叶梦鼎没有出声,他不可能说出拒绝封赏的话,那样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更不可能大包大揽,有钱也不行,这是天子才能做的事,朝臣们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竟是束手无策。
“此事你等退下后另行商议,务必要想个妥善的法子。”
太皇太后的一句话结束了争论,不痛不痒地议了几件琐事之后,朝会也就到了该散的时候。不出所料,叶梦鼎被单独留了下来,临走前,认识不认识的朝臣们都纷纷上前见礼,就连几位宰执也不例外。
“这个朝堂,比之贾似道去职之前还要令你失望么?”
谢氏的开场白总是令人吃惊,饶是叶梦鼎已有准备,仍被她的直白惊到了。
“圣人老了。”
叶梦鼎比她大了十多岁,此刻两人看上去显得差不多,他没有回答谢氏的问题,因为答案早已经给了她。
“是啊,老身也老了,你倒是看着同以前一样。”
这样一听,就明白对方心意已决,谢氏没有再去追问,像是拉家常一般地另起了话题,两人是同乡,叶梦鼎总能找到她感兴趣的东西,山山水水奇闻野趣,用熟悉的乡音说起来,让谢氏感觉分外亲切,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同十三姐儿不一样,叶梦鼎这种老臣进宫,赐宴几乎是惯例,同样的味口,不大的用量,宫里再省,一顿不甚奢华的便宴还是出得起的,这一吃就到了午后,他知道谢氏有午休的习惯,赶紧起身准备告辞。
“适才听你所言,应当别有良策,此时可否说与老身听听?”谢氏明白他的为人,绝不会坐视朝廷之事不管,那么既然没有当庭说出来,那肯定就已经成竹在胸,这时候问起也不会显得突兀。
“圣人好眼力,老臣这点伎俩瞒不过圣人,此次水军到来,除了参与校阅,还要为京中一干人等运送财物,此事圣人知否?”
叶梦鼎当然不会瞒她,这件事本来就有谢家的一份,事情牵扯太大了,朝廷不好明着干涉,但是既然用到了官府的资源,那肯定也要多少分润一些,这笔钱自然就由这里面出了,同几千万缗的巨量资金相对,那点赏赐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一问谢氏立刻就反应过来,她当然明白叶梦鼎的打算,只不过这笔钱在政事堂早有用处,如今一股脑儿划给了他,还不知道那些人会做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