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并没有认出她来,只隐隐觉是对方是个女军人,不敢多看多望,也没有冒然去认识,因为他们都知道京东路的主事者本就是个女子,军中有女军人不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么?
因他们是客,对方站到一边把路让了出来,他们俱是低下头匆匆走过去,轮到赵孟頫时,一个低低的女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赵家七郎?”
他微微一惊,一边拱手作礼,一边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敢,尊驾是?”
“吴兴管氏二娘,七郎可还记得?”
赵孟頫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手上还保持着致礼的姿势,此刻,两人相距四步左右,他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而因为这个礼,变成了平行相视。
那是一张微红的脸庞,乌黑油亮的秀发束成马尾扎于军帽之后,少女的肌肤细腻如瓷,却没有往日白晢,两条明显的汗迹垂于双颊,眸子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眼中从上到下闪过一身简洁的制服,束身皮带系在腰间,更显得纤细盈盈,修长的双腿笔直挺立,长长的马靴一直包裹到了小腿,整个人英姿勃勃,哪里还有半点江南女子的羞涩温婉。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倚门半露的清秀少女,曾经在心中泛起的涟漪,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却不曾想会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遇见。
“二娘,怎得会是你?”
管道升的眼中升起一道水雾,这么多年了,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画面,与她想像中的有一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是我。”
简单的两个字,让赵孟頫无端端心头一跳,他站直身体,先是给了了同伴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们在外面等等,然后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管道升也向引路的军士告了个罪,随他来到园中的一处凉亭,不过谁也没有坐下。
“二娘你投军了?”
只剩了两人相对,赵孟頫才有空细细打量,只见她的制服上领口和肩头都绣着一方印章,形制与京东的忠武军相同,但图案却不一样,是一个白色的云朵,下面镶着三条金色的斜杠,他曾经问过,知道代表职务和级别,三条至少也是个从七品,金色则代表了属于技术兵种,若是真的,可比自己还要高些。
“前年鞑子大军打到建康府,家母带着我跟随族人踏上逃亡之路,先是到了京师,本以为可以安稳渡日,谁知三个月不到,便听闻鞑子攻破了浙西诸州,直逼独松关,官家圣人先后上了船,接着便是各个官府、豪门大户,整个京师人心惶惶,等到家母发觉不对想要出城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与族人尽皆失散,只能混在逃难的队伍中向南去走,这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只记得第二个月,母亲就病倒了,我万般求告,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发遣下人,一路磕磕碰碰,好容易强撑着挨到广东路,离德祐府还有半日的路程,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候,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啊。”
管道升的声音细细柔柔,听得赵孟頫心惊肉跳,手上不自觉地捏成了拳。
“是他们救了你?”
“是谢家的芸姐儿救了我,我随她到了琼州,在那里上学堂,习数理,毕业后她准我从军,就是为了随军北上。”
虽然管道升没有说北上干什么,他又岂能不知,赵孟頫的爹娘死得很早,家中没什么人口,因此没有经历数年前的那场劫难,可淮东最多的就是逃难而来的百姓,他是楚州的司户参军,经手过无数起那样的人家,内中情形如何?绝不是她轻描淡写的那个样子,心里又是疼又是愧。
“那你如今可还好?”
管道升淡然一笑:“好不好的你不都看到了,听闻七郎要去见主君。”
或许是“主君”这个字眼让他一怔,赵孟頫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如今还当自己是宋人么?”
管道升有些答非所问:“我作宋人的时候,走了几千里路,家人死绝,卖身为奴都无人问津,一路所见你根本想像不到,多少养尊处优之辈成为路边枯骨,最后护住百姓给他们容身之地,一口吃食的,不是大宋。”
赵孟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一事,可否如实告我?”
“你说。”
“朝廷是否已不复存在?”
管道升似乎没有料到他问的是这个,思索了片刻:“大军启行之时,听闻德祐府已经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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