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东宁府这个辽阳路路治,在走南闯北的老丁头看来,连中原的一个普通县城都不如,那么位于辽东半岛最顶端的金州,只能算个寨子了,当然不是说它没有城垣,而是年久失修,早已形同虚设。
这是由于它的地理位置造成的,本就是靠海,坐拥狮子口这等天然良港,与山东隔海相望,完全处于统治范围的核心地带,哪里需要劳民伤财去修什么城墙,再说了,城中只有不到三千百姓居住,大都是渔户,真要出什么事,连个守城的人都凑不出,修了又济得甚事?
历史上,要到至元二十一年,这里才会因为安置了不少宋人降卒,扩大为一个屯田万户所,而在至元十三年的四月,让本地的最高统治者,金州千户所管民千户薛儿温最为头疼的,还不是东宁府的失陷,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得到消息。
而是遍布整个旅顺湾的沉船!
快三个月了,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打捞起来为数不多的沉船和尸体,没办法,可用的人手实在太少,手下的三千百姓,除开那些老弱妇孺,得用的也就千把人,而沉在海湾的大小战船,就有近三百艘,从寒冷刺骨的冬季,好不容易熬到了开春,才将这个进度稍稍加快了些。
将近三个月前的那场战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谁能想到,宋人竟然会采用这种方式,硬是以不到十分之一数量的船只,将高丽人的船队尽数堵在了港湾内,然后用同归于尽的打法,烧毁了其中的大部分,余下来完好无损的还不到五十只,完全失去了作用。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当时高丽人的船队,正在装载准备渡海的蒙古骑兵,整整一个万人队啊,至少已经上去了七成,结果就是,战后,整个旅顺港内到处都漂浮着人和马的尸体,而他一想到被手下拼死救出来的骑军统领,那个钦察人如同噬人一般的眼光,就不寒而栗。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不得不以身作责,每天都将城中那些会水的、有把子力气的男子给赶到海里去,用他们不大的渔船,把浮在海面上的尸体都捞出来,以求清理出一条航道,谁知道上头什么时候想起来,又要用到这条海路,到时候他交不出,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惩罚了。
要知道,辽东的最高长官,以平章政事行省辽阳的阿塔海,连辽阳城都没有进,就径直率领大军转向了大都!
在大帅有闲暇处理他这个小虾米之前,自己说什么也得做出一点事情,这就是薛尔温心中最朴实的想法。
别说,几个月下来,还真让他做出了一些事,那就是,在最初打捞起来的尸体里面,还有不少人活着,而其中居然有一百来人,就是冲进狮子口,企图阻挡高丽人船队的那些宋人,当然,他们有许多人都不承认这一点,没关系,薛儿温才不在乎,只要有人可以交上去就行了,反正他们的确是袭击者。
“噢~欧!”
一阵欢迎声从海面上传来,薛尔温极力眺望,只看到那些渔船上,似乎有人在挥动手臂。
“千户,水路打通了。”
用不着手下来禀报,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了一条航道,至少就能部分发挥港湾的作用,这里是高丽到直沽口的中转之地,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大人物经过。
“叫他们再加把劲,扩大通路。”薛尔温转身上了马,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从城里弄些吃的,等他们收了工,好好犒劳一下。”
忙了这么久,总算有点成果了,心情不错之下,人也会变得大方一些,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让那些人吃饱一点,干起活来会更有效率,这个道理如同在草原上牧马,不能让马儿吃得太饱,它们会失去了奔跑的动力,但也不能饿着,那样会掉膘。
金州城已经不能称之为城了,那些倒塌的城墙,历史可追溯到前唐,几百年就这么过来了,土地的主人换了又换,从汉人、靺鞨人、高丽人、奚人、契丹人、女真人、到如今的蒙古人,谁也没有再去修整的心思,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比起露在外头的光土地,也就多了一个土围子而已。
金州这个名称是辽人改的,不同于中原的那些州县,蒙古人仍是按着草原上的做法,以一个千户所来管理这片广大的地区,这个军政合一的机构,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也是城里最为显眼的一处建筑,而紧邻着的,就是关押着囚犯的牢狱。
“啪啪”的鞭子,就是从这处牢狱中传来的,一个为数不过数千人口的土围子,哪来的那么多要犯,平日里就是有些小偷小摸的事,打了罚了也就完事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大的牢房里足足关进去上百号人,看样子,个个都不好相与之辈。
“挨千刀的南蛮子,害得咱们千户吃挂落,害得咱们天天要去凫水搬死尸,你们他妈怎么不去死?”
一个头上剃成了秃瓢,只留了三撮短发的男子,精赤着上身,手持一根蘸了水的皮鞭,一边嘴里用含糊不清的汉话骂骂咧咧,一边狠狠地抽过去,而被他鞭打的对象,已经耷拉着脑袋,有进气没出气地不醒人事了。
“够了,千户说了,不能打死,拖回去,换一个来。”
男子被人制止了,心下有些窝火,不过还是停住了手,同另一个人把人从架子上放下来,就这么一人一边拖着,穿过长长的过道,扔进了一个阴暗的囚室里。
“船主,船主。”
听到呼唤,张瑄微微睁开眼,直到手下朝他眨眨眼,示意鞑子已经走了,才一把从地下爬起来,由于动作过大,牵到了身上的伤口,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可他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而是挣扎着走到墙边,拿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在斑驳不已的墙体上用力划上了几下。
“娘的,狗鞑子下手真狠,等老子出去了,一定要一鞭不少地打回来,打完了再弄死他,狗日的......嘘。”扔下瓦片,张瑄一边抽着气,一边乱骂一通。
“咱们这些人,不知道哪一天就给鞑子杀了,或是活活打死,谁会来救?”手下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态。
“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把咱们打死的,指不定是想邀功啥的。”张瑄将扔在地上的一件破衣裳捡起来,用力撕开一根布条,将伤口牢牢地裹住,疼得他呲牙咧嘴。
“事情传回去就得好些天,调动人手,赶过来,怎么也得几个月的功夫,如今应该差不多了,出海之前,有人对某说过,他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弟兄,否则某又怎么会在此挨着?”张瑄的话一半是说给手下,一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人要是没了希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认为自己还没有到那一步,可倒底有没有人来救,只有天知道。
“若是大当家在这里,还有几分可能,如今,谁会知道咱们还活着?”
手下的话让他沉默了下去,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这支船队最有价值的人,全都在大当家的船上,而活下来的人当中,就属那条船上的人最少,这种情况下,还会不会有人来救,不能怪这些人心中疑惑。
他的手下和他一样,都是那场劫杀案的幸存者,宋人杀了他们的带头大哥,将全村的人都迁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虽然没有当成罪属来看待,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要说这些人对于大宋有多少忠诚,就连张瑄自己都不会信,要不是官府逼迫得狠了,谁会舍了命去海上讨生活?
这个官府指的可不是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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